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1
云秀隐约听到山脚下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她在布包里翻出袖珍望远镜,这是上个月林松岭教授在省城寄来的,能望到山外边的世界。此时的镜头里几十辆吊车、卡车开向山脚下。最前面的皮卡停下来,车门推开时,夕阳正把最后一抹金箔贴在林松岭的发梢上。他跳下车厢的动作还是那么利落,披肩长发在晚风里扬起,像幅水墨画突然活了。
云秀的教案本"啪"地掉在沙地上,她向山脚下跑去。跑得精疲力尽,她倚向树干,看见林松岭白衬衫袖口沾着的颜料——是那种特别的群青色,几天前他在电话里说要用在涧水河壁画上的。现在这抹颜色随着他张开的手臂越来越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松节油混着山风的气息。
"同志们把帐篷支在这里!"林松岭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带着美术学院教授不该有的颤抖。他右手指节还缠着创可贴,那是连夜赶制沙盘模型留下的纪念。云秀突然发现他左耳新打了枚银耳钉,细看竟是微缩的写生画架造型。
测量队的小伙子们开始起哄,林松岭却从背包里掏出个卷轴。展开是幅未干透的水彩:云秀站在银杏苗中间拉手风琴,画面角落题着"涧水河写生系列之五十七"。
山上传来赵麻杆儿的唢呐声,云秀忽然又跑动起来,一下子扑到林松岭怀里,踮脚摘掉林松岭发间的银杏叶,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上大学时,林教授户外写生,她也是这样帮他摘掉头发上的苍耳。
皮卡大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新校址的白灰线上,交叠的影子正好盖住那块刻着"文运昌隆"的旧碑石。林松岭的登山鞋和云秀的塑料凉鞋之间,有只红蜻蜓停在了测量队的水平仪上。
此时,军绿色的帐篷一幢一幢地支立起来。
李建国远远看见山脚下突然支起一片军绿色的帐篷,像雨后冒出的蘑菇似的,眨眼间就铺满了半面山坡。他猛地站起身,烟锅子里的火星子"啪"地溅在解放鞋上都没察觉。
"好家伙!"他一把扯下头上的旧草帽,冲着村委会方向扯开嗓子:"老少爷们儿!省里的施工队——到啦!"
这声吆喝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池塘。孙大娘手一抖,金黄的玉米粒哗啦啦滚了一地;赵驼子探出半个身子,铜锣掉在地上都不知,张寡妇扔下山野花,拎着裙摆就往山坡上跑。
"真来啦?真来啦?"王木匠身后跟着一群光脚丫的娃娃,有个小丫头连跳绳都还攥在手里,红头绳在风里一跳一跳的。
山坡上,林松岭正展开一张蓝图,风把图纸吹得哗哗响。他随手用地质锤压住一角,转身对围过来的村民比划:"今晚先勘测地形,明天就能开始打地基!"他声音不大,却像颗火星子,"哧"地引燃了人群。
李建国挤到最前头,粗糙的手指小心摸了摸图纸上烫金的"涧水河艺术村"字样,突然转身冲着山下的村庄大吼:"都听见没?咱们这儿——要变天啦!"
山下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混着谁家铁盆掉在地上的哐当响。七十多岁的陈老汉拄着拐棍往山上爬,边走边抹眼睛:"早年间地质队来勘探,说咱这山沟沟里尽是宝贝石头..."他颤巍巍指向帐篷堆里转动的全站仪,"瞧瞧!现在连机器都闪着金光!"
不知谁带头唱起了《希望的田野上》,跑调的歌声惊飞了灌木丛里的山鸡。云秀看见林松岭悄悄撩了一下长发——这是暗号,表示"高兴得要命"。她忽然发现,暮色里那些军绿帐篷亮起的灯光,像极了当年省美院迎新夜的灯笼。
涧水河村的夜,被村部大院的灯火照得通亮。村支书李建国连夜动员村里骨干,动员一番。他披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烟袋锅子在桌角磕了磕,环视着围坐的村干部们:"这回是动真格的了,林松岭教授要帮咱修山路、铺光缆、扩建村学、建民宿、建美术学院分院……"他粗糙的手指重重戳在泛黄的地图上,"林松岭教授真有本事,通过作品义卖,爱心企业家认购,取得善款,全面振兴我们涧水河村!"李建国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大家积极配合!“
灯火映在每个人脸上,仿佛照见了现代化涧水河村未来的模样。
2
军绿色的帐篷在夜风中轻轻晃动,煤油灯的光晕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帆布上。云秀老师将教案轻轻合上,指尖还残留着粉笔的细末。她望着正在修改设计图的林松岭,仍像当年在美院写生时那样,习惯性地将铅笔别在耳后。
"松岭,"她递过一杯冒着热气的野山茶,"你画的这些弯道,真要凿穿鹰嘴崖?"茶汤里映着图纸上朱笔勾勒的盘山公路,像一条缠绕在群山间的红绸带。
林松岭接过茶杯时,两人的手指在搪瓷缸上短暂相触。他忽然从行囊深处取出个油纸包:"记得你说过,涧水河的孩子们没见过真正的画册。"展开的《世界美术全集》扉页上,还留着当时云秀写给他的赠言,墨迹已被晕染成淡青色。
帐篷外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是夜巡的村民踩着新辟的路基走过。云秀望着地图上标注的"美术学院涧水分院"红圈,忽然轻声哼起他们学生时代常唱的《勘探队员之歌》。林松岭的和声加入时,煤油灯的火苗猛地窜高,将两人的身影融成一体。
山风卷着帐篷的帆布哗哗作响,像翻动一本巨大的画册。图纸上的等高线蜿蜒成爱的轨迹,从大学时光的写生簿延伸到今夜灯下,最终指向村口那株老槐树——那里钉着块新刨光的木牌,上面是林松岭用朱砂写的"涧水河美术写生基地"。
煤油灯突然被山风吹得剧烈摇晃时,云秀下意识伸手去扶,林松岭的掌心恰好覆上来。油纸包里的画册哗啦啦翻到卡拉瓦乔的《捧果篮的男孩》,画中少年指尖沾着葡萄汁的淡紫,与他们此刻在灯下交叠的手形成奇妙的镜像。
这触碰让云秀想起四年前美术学院那间朝北的画室。初冬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将林松岭眉骨的阴影投在画布上,当时他总用左手执笔,右手悬在空中虚虚勾勒,铅笔影子像只停驻的蝴蝶,偶尔掠过她裸露的肩头。
"别动。"此刻林松岭的声音与记忆中的指令重叠。他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她虎口的茧——那是常年捏粉笔留下的硬痂,却被他抚得像在触碰大卫像石膏底座上最细腻的转折。帐篷外有夜枭啼叫,惊得云秀指尖一颤,半杯野山茶泼在图纸的等高线上,墨迹晕染成青黑色的溪流。
林松岭突然用沾着朱砂的笔杆挑起她下巴。这个动作他在画室做过千百次,但此刻笔杆的温度烫得惊人。煤油灯将他的睫毛阴影投在她唇畔,像当年画肖像时反复修改的那道轮廓线。云秀嗅到他身上松节油混着硝石的气息,恍惚看见自己十八岁的倒影从搪瓷缸茶汤里浮起来,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灯芯绒罩衫。
当第一滴夜雨穿透帆布落在图纸上时,林松岭的嘴唇终于压上她腕内侧的淡青色血管。那里有颗朱砂痣,是他四年前画最后一张肖像时,用貂毛笔点上去的。此刻他齿尖轻磕着这颗小痣,如同在确认某幅珍贵版画的水印。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林松岭的铅笔从耳后滑落,在帆布地面滚出细碎的碳粉。云秀弯腰去拾时,发梢扫过摊开的设计图,那些朱砂勾勒的盘山公路突然扭曲成血管的纹路。她看见自己伸出的手腕内侧——那颗朱砂痣正在灯光下突突跳动,像当年画室里未干的油画颜料。
林松岭的呼吸忽然变得很轻。这让她想起大四最后一次写生,他握着貂毛笔却迟迟不落,笔尖悬在画布上方颤抖,松节油的味道在盛夏画室里发酵成酒。此刻他的手指正沿着她教案本的烫金边缘游走,那是种奇特的勘探,仿佛她脊椎的曲线才是需要测绘的等高线。
"你这里..."他的拇指按上她后颈一块晒伤的皮肤,四年间粉笔灰与山风共同打磨出的粗糙触感。云秀突然意识到,当年画室里那件孔雀蓝绒毯从肩头滑落的瞬间,他铅笔停顿的沙沙声,与此刻帐篷外山毛榉果实爆裂的声响,原来都是同一种寂静。
搪瓷缸里的茶渣渐渐沉底,水面倒映出他们交叠的膝盖。林松岭衬衫第三颗铜纽扣硌在她腰际,金属的凉意让她想起美院石膏馆的罗马柱。当他终于咬住那根别住她发髻的绘图针时,云秀在晃动的光影里看见自己的身体,此刻正在他掌中缓慢苏醒,像封存多年的生宣遇见清水。
帆布外传来守夜人的咳嗽声,惊起几只林鸮。林松岭突然用沾着朱砂的指尖划过她锁骨,那是他四年前始终不敢完成的最后一笔。煤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帐篷上,宛如一幅正在被雨水晕染的炭笔素描,所有克制的线条都开始融化流淌……
3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云秀把孩子们用野花编的笔筒放在图纸上。晨光穿透帆布的缝隙,那些含苞的映山红,正巧落在设计图中村小学扩建的位置。
当晨光在帆布帐篷上流淌成金色的溪流时,赵驼子的身影出现在泥泞的田埂上。他左手提着两串晒干的红辣椒,右手攥着半瓶虎骨酒,衣领沾满露水。
"林教授!"赵驼子的喊声惊飞了草叶间的纺织娘,"俺这榆木脑袋让驴踢了!"他扑通跪在军绿色帐篷前。林松岭闻声走出来,还未及搀扶,张寡妇的蓝布头巾已飘到帐篷前。她挎着的柳条筐里,二十个染红的喜蛋摞成宝塔。
"教授啊..."张寡妇山葡萄似的眼珠蒙着水雾,"都怨我这张破嘴,说您画光身子后生是耍流氓..."她的碎花袖口突然钻出个虎头帽娃娃,将朵新鲜的打碗花举向林松岭。
晨风送来早炊的柴香,赵驼子突然打起铜锣,扯开破锣嗓子:
"一更鼓咚月牙儿尖——
林教授踏破万重山
测绘笔描出通天路哎
涧水河改道绕良田!"
张寡妇摘下银镯击节,蓝布头巾舞成波浪:
"二更梆子震山崖——
教授画板变戏法
昨儿秃岭乱石滩哪
今朝光伏板映彩霞!"
合唱时,云秀展开孩子们绘的乡村振兴图:
"三更里火把连成线——
文创园亮在云里边
非遗工坊织锦绣哇
山货直播卖上天!"
赵驼子突然举起林松岭的手臂:
"四更露重湿衣裳——
教授左臂裹风霜
为建新校摔断骨哎
夜夜画图到天光!"
张寡妇捧出绣着校徽的鞋垫:
"五更金鸡唱曙光——
三尺讲台平地长
娃们写的感谢信哪
红绸系在党旗上!"
合唱:
"莫道穷山无珍宝——
蓝图就是金钥匙
待到九月开学日
漫山红叶贺新章!"
这时,云功德校长和妻子小桃来到了帐篷前。"云秀啊,"云功德校长声音沙哑却洪亮,"听说你和松岭要办喜事了?"他用手拍了拍林松岭的肩膀,"好啊!林教授有眼光,我们云秀可是涧水河最俊的姑娘!"
小桃抿嘴笑着,从篮子里取出两双崭新的布鞋:"这是我连夜纳的,你俩试试合不合脚。"
云秀眼眶发热:"校长,师娘,你们……"
云功德摆摆手,目光望向远处层叠的群山:"我爷爷那辈儿,用凿子一锤一锤在石壁上开道,就为了让孩子能走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他深吸一口气,"现在好了,路要通了,学校也要建新的……松岭,云秀,特别感谢你们啊!"
林松岭郑重地点头:"校长,您放心,我们一定把学校扩建好,让咱村的孩子个个有出息!"
小桃拉着云秀的手,压低声音问道:"秀儿,你哥去省城找赵泼儿,有信儿了吗?"
云秀眉头微蹙:"还没……按理说早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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