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老巷子里的晨光与粪香
作者:墨染青衣
天还麻花亮,青弋江上笼着层纱罩子似的雾气,芜湖老城区的巷弄里便响起了独轮车"嘎吱嘎吱"的声响。这声音像把钝锯子,慢慢锯开了夜的帷幕。接着便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倒——马——子——喽——",尾音打着旋儿往上飘,惊醒了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
这声吆喝比镜湖公园的晨钟还准。老芜湖人都晓得,这是清水河生产队的粪车来了。领头的是陈大膀子,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因年轻时挑粪练就了一副好膀子而得名。他总爱说:"粪把式也要有把式的样子。"
那时候的马子(马桶)分三六九等。讲究的人家用搪瓷的,白底蓝花,边沿镶着锃亮的铜箍;普通人家用瓦罐的,外头刷层桐油;最寒碜的是用旧洋铁皮桶改的,一动就"咣当"响。我家那个是祖父留下的紫砂马子,据说还是从前清古玩铺子里淘来的,冬天不冰屁股,夏天不透汗。
粪车上的杉木桶足有半人高,外头箍着三道竹篾。陈大膀子说这是"三箍四篾"的老手艺,比铁皮桶透气,粪水不容易发臭。每个桶都用红漆写着编号,我们巷子分到的是"柒号桶",陈大膀子说这个桶专收干部家属院的粪,"养分足"。
倒马子是个技术活。陈大膀子教徒弟时说:"要'三轻三重'——舀粪轻,倒粪重;走路轻,放桶重;说话轻,记账重。"他倒粪时总要先"望闻问切":望色泽,闻气味,问伙食,最后才决定这家的粪归到哪个桶。机关食堂的归"甲等桶",普通人家的归"乙等桶",光吃腌菜的孤寡老人的就归"丙等桶"。
最绝的是他的记账本。红皮小本上用符号记着:○代表干部家,△代表教师家,□代表工人家庭。每月底结算工分时,这些符号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菜油、米票。有次街道主任想查账,陈大膀子把本子一合:"这是'粪码子',你们文化人看不懂。"
腊月里粪车来得最早。陈大膀子说天冷粪容易结冰,得赶在日头出来前收完。他戴着老伴织的毛线手套,手套大拇指处还特意补了块皮子。各家都会备好热茶,张裁缝家的红茶,李会计家的六安瓜片,我家则是父亲从徽州带回的黄山毛峰。
最热闹的是立夏那天。粪车上会绑着几捆新摘的苋菜,陈大膀子说是"开秧门"的规矩。小伢们跟着粪车跑,他就发"狗卵糖"(一种椭圆形的麦芽糖)。有年我贪嘴多要了两块,他笑着用芜湖话说:"小炮子子,糖吃多了当心蛀'牙巴骨'!"
第一次见到拖拉机进城是个阴雨天。那铁家伙"突突"地喷着黑烟,吓得巷子里的老猫"嗖"地窜上房梁。陈大膀子坐在驾驶座上,穿着崭新的"的确良"制服,可脚上还是那双旧解放鞋。他说这是公社新配的"铁牛",能装八个粪桶。
没过两年,包产到户了。陈大膀子最后一次来收粪时,特意带了自家种的"洋柿子"。那柿子红得透亮,在晨光里像盏小灯笼。他说往后要改行种大棚菜了,粪车交给儿子开。临走时他摸了摸我家那个紫砂马子:"老伙计,该退休喽。"
去年深秋我回芜湖寻旧。中和路拓宽了,老房子都成了"仿古建筑"。突然在拐角看见个杉木粪桶,摆在奶茶店门口当花盆用。桶身上的"柒"字还依稀可辨,里头种着几株蔫头耷脑的绿萝。
奶茶店的小妹说这是"复古装饰"。我摸了摸桶沿那道被扁担磨出的凹痕,突然听见身后有人用芜湖话问:"可要'狗卵糖'?"回头看见个白发老头,手里捧着盒麦芽糖。细看竟是陈大膀子的儿子,如今也六十多了。
他说父亲前年走了,走前还念叨着"甲等桶该刷桐油了"。我们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糖,甜得发苦。远处传来洒水车的音乐声,恍惚间又听见那句:"倒——马——子——喽——"
据《芜湖市志》记载,1958年至1983年间,全市共有粪车217辆,粪工483人。最高峰时日均收粪量达80吨,这些粪肥滋养着周边2万多亩菜地。如今在档案馆里还能找到当年的"粪票",淡黄色的纸片上印着"芜湖市肥料公司"的字样。
民俗学者王教授告诉我,芜湖话里"马子"一词最早见于清末民初的码头账簿。当时长江船工多用木桶方便,称为"马子桶",后来渐渐简化为"马子"。这个称呼在沿江城市都有,但芜湖话的发音最特别,"子"字要往上挑,带着三分水汽。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想象不出,当年的粪车其实并不臭。陈大膀子他们有套"养桶"的秘诀:每次收工要用江水刷三遍,晴天要晒桶底,雨季要熏艾草。好的粪车师傅能闻出粪里的"前调""中调""后调"——早饭吃油条的是一种味,喝稀饭的又是一种味。
最香的是收过机关食堂的粪车。那些粪水里混着猪油香,路过早点摊时,油条下锅的"滋啦"声和粪车的"吱呀"声此起彼伏,竟有种奇妙的和谐。如今想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市井烟火气。
倒粪的招式有讲究。"凤凰三点头"是舀粪时要轻点三下桶沿;"白鹤亮翅"是倒粪时要把桶举过肩;"蜻蜓点水"是冲洗马子时要快进快出。陈大膀子有手绝活叫"珍珠倒卷帘",能把粪勺舞出花来,一滴都不溅到裤腿上。
这些招式现在都失传了。去年在鸠兹古镇看非遗展示,有个年轻人表演"传统粪工技艺",动作花哨得像跳舞。旁边坐着的老粪工直摇头:"花拳绣腿,我们当年真干活时哪敢这么耍?一勺粪顶半个工分呢!"
陈大膀子的孙子去年大学毕业,在政务新区开了家有机农场。他把爷爷的粪车摆在入口处,旁边立着牌子:"传统有机肥示范基地"。有次我去参观,看见他正用手机直播:"家人们看好了,这就是当年最原始的生态循环..."
农场里的番茄长得确实好,红艳艳地挂在枝头。我摘了个尝尝,酸中带甜,突然就想起那个晨雾弥漫的早上,陈大膀子递给我的那个"洋柿子"。时光像个怪圈,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原点。
临走时年轻人送我一罐自制番茄酱,标签上印着"古法种植"。我问他知不知道"马子"是什么意思,他挠挠头:"是古代对马桶的文雅称呼吧?"
巷口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像是谁在偷笑。
附诗一首:
七律•粪香忆
文/墨染青衣
青弋江边雾未收, 独轮轧碎晓星流。
马声巷口惊栖雀, 粪码红皮记岁稠。
三点头时春水活, 一勺深处菜畦幽。
而今遍觅陈年味, 只有番茄尚带秋。
(注:颔联"马声"双关粪车吆喝声,"粪码"指陈大膀子的记账符号;颈联"三点头"化用倒粪技艺,"一勺"喻指粪肥与土地的深层次联系。)
【作者简介】
张龙才,笔名淡墨留痕、墨染青衣,安徽芜湖人,爱好文学,书法,喜欢过简单的生活,因为 简简单单才是真,平平淡淡才是福。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了过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懂得知足的人,即使粗茶淡饭,也能够尝出人生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