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声震天响
王侠
在多年中,倾听过多少次的唢呐,已经记不清了。
黎明尚在山峁背后翻身,第一缕风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夜的厚皮。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仍浸在铁青色里,星子稀疏,残月如一枚磨薄的铜钱挂在天幕。忽然,一声唢呐拔地而起,像是谁把一条滚烫的黄河从地心里抽出来,甩向高空。那声音先是喑哑,继而爆裂,像干裂的河床迸出一道闪电,照见了梁峁上每一道风蚀的皱纹。
它不是“吹”出来的,是“喷”出来的,是“吼”出来的。肺叶、喉管、舌尖、铜碗、苇哨,所有血肉与金属在此刻达成共谋,把黄土里埋藏了千年的孤独、悲怆、狂喜,一次性冲向苍穹。山梁在震颤,酸枣棵子簌簌地抖,一只早醒的狐子愣在崖畔,耳朵竖成两枚锋利的月牙。难道它也听的懂?
唢呐手站在土峁顶,羊皮袄的领口堆着去年的油渍,袖口绽出灰白的羊毛。他脚下是万丈深沟,头顶是万古长空,面前只有一把祖传的唢呐——黄铜的碗口被一代代手掌摩挲得发亮,像一面微缩的落日。他吸气,胸腔鼓胀如怀孕的母羊,然后猛地俯身,把全身重量压进那截芦苇哨。
声音出来了。先是“呜——”,像老狼对着亡月长嚎;再是“哇——”,像接生婆拍响婴儿脊背;接着是“亢——”,像铁铧犁撕开冻土。三个音节,把陕北的晨昏、生死、苦乐,全部钉进听者的骨髓。
沟底有炊烟开始蠕动,像被这声音吓醒的魂。谁家窑洞的木门吱呀一声,露出半张皱纹纵横的脸。老汉不言语,只把旱烟锅在门框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进鞋窠。他听得懂——这曲子叫《哭五更》,是唢呐匠的晨课,也是黄土的祷词。
太阳跳上东山峁时,唢呐声已不再是单枪匹马。它有了伴:远处山梁上,另一把唢呐应和而来,像两条交尾的龙,在云端撕咬、缠绕、喷火。声音忽高忽低,高时劈开天灵盖,低时钻进脚心窝。它们不是“演奏”,是“厮杀”,是黄土高原上最原始的对话——用金属的喉咙,用血肉的舌头,用整个民族的肺活量。
羊群、牛群开始移动,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放羊娃、放牛汉把羊铲与牛鞭往地上一杵,眯眼望向声源。他们看见一队黑点在山梁上移动,一些人抬着轿子在行进,也许漂亮的新娘子正美滋滋的向着洞房的方向羞涩的笑,伴随着唢呐、锣鼓、喇叭的声声。
花轿抬过沟沟壑壑,轿帘绣着鸳鸯戏水,轿夫们裤脚高挽,露出比黄土地还黑的腿肚子,他们踩的节拍不是锣鼓,是唢呐。那调子叫《大摆队》,欢快得近乎癫狂,铜碗在太阳下炸出一圈金芒,像给声音镀了火。
但新娘子听出那欢快的旋律里藏着一把钝锯,在锯她娘家的老枣树;听出铜碗的震颤里悬着一滴泪,是母亲昨晚偷偷抹在她嫁衣上的。唢呐越吹越响,她的心越坠越低,因为从此离娘会很远很远了,也可能永远的离开了娘的呵护。
等夕阳把山梁涂成血色,另一个山里纸钱在风中翻飞,像一群白蝴蝶撞向火焰。孝子贤孙们排成扭曲的长队,麻衣被汗水贴在身上,露出瘦骨嶙峋的脊梁。唢呐手走在最前头,吹的是《祭灵》。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喷薄,而是抽丝。每一个音符都从肺里拽出一缕魂,从铜碗里滴出一滴血。音调低回处,像老牛舔犊;高亢处,像孤雁啄目。坟坑已挖好,黑得像一个张大的喉咙,而唢呐声是那喉咙里最后一口气。
下葬时,孝子们开始哭嚎。但真正的哭在唢呐里——它把哭提炼成了金属,把泪烧成了玻璃,把死亡吹成了永生。黄土一锹锹落下,声音渐渐沉入地下,却在每个人的颅腔里继续轰鸣。
夜彻底黑了,星星像被唢呐震碎的铜屑,撒满天空。梁峁上只剩风,风里有余音。
放羊娃已躺在土炕上,听见那声音从窗缝钻进来,在窑洞里盘旋。它变成奶奶的纺车声,变成父亲的咳嗽声,变成母亲纳鞋底时咬断麻线的“嘣”一声。他忽然明白:唢呐不是乐器,那是黄土高原的留声机,把死去的、活着的、未出生的,全部录进那一截芦苇哨里。
而唢呐手,此刻正蹲在窑洞外,用一块破羊皮擦拭铜碗。星光下,碗口泛着幽蓝,像一泓冻结的湖水。他抬头,看见银河倾泻,像一条倒悬的黄河。他把唢呐贴在脸上,金属的冰凉渗进皮肤,像情人的手。
明天,还有下一场红白喜事。后天,还有下一道山梁。声音会老,铜会锈,苇会裂,但黄土高原永远需要一声嚎啕、一记狂笑、一次把心肺掏出来晾晒的仪式。
于是他把唢呐举向夜空,无声地吹了一口气。没有声音,只有风。但梁峁上的每一粒黄土都听见了——那是一声未出生的唢呐,正在地底发芽。
很多年后,当水泥路修进沟岔,当高铁掠过峁顶,当放羊娃变成戴眼镜的大学生,当新娘坐在宝马里刷手机——在某个深夜,他仍会突然被一声唢呐惊醒。那声音不是来自现实,而是来自记忆深处,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像一颗卡在喉咙里的铜豌豆。
他会想起那个黎明:山梁上,一个羊皮袄的背影,一把铜唢呐,一声把天幕撕成两半的长啸。
那时他才懂:唢呐声声,不是吹给别人,是吹给黄土本身。它替高原哭,替高原笑,替高原把千年的孤独,吹成一次盛大的喷发。
而黄土坡上,在每一次震动中,悄悄把声音存档——等待下一场风,等待下一道梁,等下一颗被命运扔到这高原上的心。”一道道的沟沟,一道道的梁,曲曲弯弯咋就那么长?唢呐声声震天响……”山沟沟里,远远的照见唢呐一路在吹奏,俊俏的陕北女子骑在毛驴上在歌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