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分南北
当年初到绍兴,看到饭店的招牌上写着"提供面饭"的字样,觉得很诧异。
在我的认知里,三餐所食,不管原料和作法如何,皆为"饭"。《古诗十九首》中有“努力加餐饭”的诗句,餐饭同列,二者同义。
绍兴这里,面饭并立,难道面不是饭吗,饭有专意?
的确,这里的饭不是餐饭之"饭",而特指大米饭。
面饭并列,反映的是南北饮食上的差异:北人多食面而南人主食米。绍兴之地人米面并重,所以面饭并列。
但是且慢,难道古来之餐饭不包括面食吗?古代不是还有"麦饭"的说法吗?
宋末元初浙江淳安诗人邵定翁在《麦饭熟》诗中说:麦饭熟,儿莫哭,阿爷捣麦麦煮粥。此外,麦饭一词还出现在陆游、高启、朱熹、刘克庄等人的诗句里,这些人多是南人。
那么,到底什么是"麦饭"?"麦饭"是不是我们吃的"面"?
考察中国饮食史,我们会发现,麦饭最早就是由麦粒所煮之食,粗粝难咽。后来将麦粒捣烂煮食,也叫麦饭,上面邵定翁诗中所言,即此。再后来,北方人以野菜或蔬菜为主料,与面粉搅拌均匀,上锅蒸食,也叫麦饭。这种食法一直延续下来,至今为皇甫川人常见。
由此可见,归列于"饭"的"麦饭"同人们常说的"面"是不一样的。面是后起之物,古来之"饭"是不包括面的。
国人向来有五谷之说,何为五谷呢?一说为稻、黍、稷、麦、菽,一说为麻、黍、稷、麦、菽。菽即各种豆类。
不管差异如何,麦、麻、稻、黍、稷、稷都要脱壳,麻、稻、黍、稷还要除皮,蒸或煮后才能食用,皆称为"饭"。其中煮成稀粥,就叫"稀饭",而大米饭或小米饭晾干,叫"干饭",同菜蔬拌在一起,叫"蔬饭",皇甫川人所说调和米饭,就是"蔬饭"的一种。
而麦子食法多样,其中有"饭"有有"面"。"面"者,麦粉所制食物之一种,即面条而已。
五谷中,若论国人主粮,北人最早为粟,后来为麦,南人则为稻米。
麦食早期制法,甚为粗糙,向为寒人所食。只有西汉后,磨制之法大兴,麦才取代粟逐渐成为北人主食。
至于后世,北人以面条为主食,且食法多样,而南人则向以大米为主,由此面饭对立,各有所指。
今年暑期回皇甫老家,同乡人谈论起南北餐食差异。老乡言曰:"咱北方多好,麦子磨面,所制之食类丰富,有汤,有面条,有麻食,有面皮,有馍,而面条又分多种,哨子面,裤带面,扯面,拉面,刀削面……如此等等,南方之米食,何有如此丰富?"
余为之一笑。南方之米食,亦制法多种,煮蒸为饭或稀饭,磨粉有年糕(可类麻食)、米糕(可比馒头)、有皮(米皮)、有粉(可比面条)、有线(米线可比粉丝),若论其类,亦不输与面食,惟其种逊于面条而已。
且南人以米为食,主之以菜,多达数道乃至十数道,而佐之以饭,一小碗即可,正如清代阮元《香稻米饭》之句:“家乡香饭一盂多,半耐咀尝半耐哦。"而北人主之以面,佐之以菜,故工于面条制法,多种多样。
其实,若溯米面之源,稻米远早于小麦。中国为稻米之故乡,五六千年前河姆渡人已以米为食,再早者万年前已有稻子遗迹,而小麦则为西亚后引入,列为五谷之一。
稻米须水,有水则可植稻。唐代王维隐居蓝田辋川,则有"水田漠漠飞白鹭"之句,说明唐时即有稻田。皇甫川以前,有库峪水可灌田,解放后又掘泉打井,故稻田日增,每值秋熟,也可"稻花香里说丰年"。然灌溉之利需集体维护,改开以后,设施日废,故稻田亦多消失。
以全国而言,稻田已远达东北,米饭于北人亦常见。然以南北而言,米食亦有差别。
稻米种类凡有三,为粳,为籼,为糯。粳者短粗耐寒,植于北方及海拔1800米南方山区,因生长期长,味足,然煮成松软粘连,而为南人所不喜。籼常植于南方,细长而有香气,煮成硬而散,向为南人所爱。糯者性粘,不宜为饭,而宜为粽。
粽亦分南北。北方之粽,以豆沙或蜜枣为引。南方之粽,向以出于湖州者有名,尚包栗子、咸肉、咸鸭蛋等。余初食之,尚不惯,如今习以为常矣。
余为北人,而有南人之性,好食米。昔生产队之时,集体之米,分于各户,不过顿食而已。每年除夕正午,必为米饭。食时欢喜不已,状若饕餮。
如今迁居越地二十余载,得尝己愿。每日必有米食,面饭各半。至于米种,则秈稉不计,可谓南北不分。
闲余之附,常携妻下乡,观赏风景,每见青山隐隐,流水悠悠,水田漠漠,白鹭横飞,则心旷神怡。
最后,用诗作结吧:
秦岭接天南北分,
鱼米乡里栖此身。
每日得食饭小碗,
不辞常作江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