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晓雨浓》(散文)
文/老土
轰隆隆……
雷声裹着闪电从天际碾来,像有谁抡起青铜大锤,一下下砸在闷热的夜上。我猛地坐起,立秋已过三日,暑气却仍像浸了油的棉絮,堵得人胸口发闷。手机屏幕亮着,凌晨三点十八分,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带着细碎的脆响——是雨的先声。不等我扣紧窗锁,豆大的雨点儿已砸在玻璃上,转瞬就成了奔腾的洪流,从云端倾泻而下。雨棚上的轰鸣、地面溅起的水雾、玉米叶被压弯的簌簌声,搅成一锅沸腾的白噪音,仿佛整个大地都在咕嘟咕嘟地喝水。
这场雨,是从干裂的土层里长出来的。
去乡下时见过那片玉米地,本该齐腰深的青纱帐,如今像害了场大病,叶片黄得发脆,卷成一只只攥紧的拳头。守地的老汉蹲在田埂上,指节抠着开裂的土块,说这土啊,旱得能点燃了。他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眼里的光——那光比地里的裂缝还深,藏着一春的犁铧、一夏的汗珠子,还有对着日头数了无数遍的期盼。
雷声渐远,闪电在天边洇开淡紫的晕,把雨幕染成半透明的纱。水汽顺着窗缝爬进来,带着泥土苏醒的腥甜,凉意漫过脚背时,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兴云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三千年了,庄稼人对雨的期盼从未变过,就像土地对阳光的依恋,刻在骨子里。此刻雨声漫过玉米地,该是老汉最踏实的催眠曲——那些蜷曲的叶片该舒展开了,根系在土里伸展的声音,该比任何情话都动人。
雨越下越密,倒像是天地在对话。
古人写雨,总藏着些没说透的话。杜甫在成都草堂听夜雨,想的是“禾苗待日长”;苏轼在沙湖道中遇雨,吟的是“一蓑烟雨任平生”。文人的笔锋里,雨从来都不只是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的赤子心,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千斤担。就像这雨,落在田里是收成,落在笔端,便成了对苍生的叩问。
常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这世间,能把“兼济”二字刻进骨头的,向来是少数。屈原在汨罗江畔问天,范仲淹在岳阳楼上观潮,龚自珍对着死气沉沉的暗夜呐喊“我劝天公重抖擞”——他们的焦灼,和老汉盯着枯苗的眼神,原是同一种东西:都在等一场“及时雨”,或润田苗,或醒世道。
天快亮时,雨势缓了些,成了斜斜的丝线。楼下传来卖早点的吆喝,说这雨能让玉米多结三成籽。我推开窗,风里飘着泥土的腥气,远处的玉米地绿得发亮,像被谁泼了桶新磨的绿颜料。
忽然想起太史公笔下的“究天人之际”。这场雨哪里只是雨?是天与地的和解,是人与岁月的约定。庄稼人在田埂上弯腰的弧度,和文人在书案前落笔的力度,原是同一种姿态——都在托举着什么:是饱满的谷穗,是滚烫的文字,是一代又一代人舍不得放下的期盼。
晨光爬上窗台时,雨停了。远处的屋檐滴着水,像谁在数着时光的刻度。那些被雨水浸过的玉米叶,该在阳光下舒展成新的模样;而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担当,也该随着水汽,悄悄钻进更多人心里了。
2025年8月9日干凤凰山下宁城一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