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荒原上的粮谷加工厂
作者:刘连成
1950年秋的辽西双辽的荒原,风卷着沙砾掠过刚翻过的黑土,远处的草甸子在暮色里泛着青灰。场长贾巨文踩着场部西面的一处没踝的荒草站定,手里的铁锹往地上一拄,金属柄撞在冻土上发出闷响。"就在这建粮谷加工厂。"他对身后扛着枪的荣军战士们说,军大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旧军装。
第一个粮米加工厂的墙基是用冻土块垒的。供销科长马成林带着战士们在冰天雪地里刨冻土,哈气在眉毛上凝成白霜,镢头下去只留下个浅坑。荣军战士赵春年急得直跺脚,他抡不动大锤,就蹲在地上用小镐一点点凿。"这样凿到开春也完不成。"马成林蹲下来,看着冻土下泛着潮气的黑土,突然往手上啐了口唾沫,"烧!"
篝火在荒原上烧了三天三夜。战士们把枯草堆在冻土上点燃,火灭后趁热用镐头刨,冻土酥得像饼干。赵春年用挎着筐,一趟趟把碎土运出去,额头上的汗珠砸在地上,瞬间凝成小冰粒。当第一排土墙立起来时,马成林从怀里掏出个冻硬的窝头,掰成小块分给大家,"这是咱荣军农场的最好的馍。"
供给制下的日子像荒原上的炊烟,稀薄却执着。每月初一,粮库保管员吕昌学背着账本挨家挨户发"绿本",牛皮纸封面上印着的齿轮麦穗在阳光下发亮。有回给本地住户张大爷送本时,正撞见他孙女盯着墙缝里的霉斑发呆。"丫头想吃啥?"吕昌学摸着孩子枯黄的头发问。"白米饭。"孩子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吕昌学把自己刚领的精米倒了半碗给她,转身往粮库走时,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冻得发红的手腕。
1951年春,那台裹着帆布的磨米机运到农场时,戴吉联围着它转了三圈。这个荣军农场自己的规划设计"土专家",连夜在油灯下画图纸,铅笔尖在纸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小点。木工师傅“杜老改”拿着图纸在地上比划,榫卯结构的厂房框架在他心里渐渐成形。"得让机器稳当。"他对年轻木工说,手里的刨子推得又快又平,木花像卷起来的雪片。
1951年夏建设厂房时正赶上连雨天,地基里积满了水。马成林第一个跳进泥水里,战士们跟着跳进去,用脸盆往外舀水。赵春年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脸盆在他臂弯里晃得厉害,却没洒出一滴水。等水舀干时,大家的裤腿冻成了硬壳,互相搀扶着才能站起来,笑声却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1951年11月15日那天,是荣军农场建场两周年,荒原上的风停了。贾巨文按下电钮的瞬间,柴油发电机"突突"地响起来,像头刚睡醒的猛兽。稻谷从提升机里升上去时,吕昌学的手在发抖,他想起张大爷孙女的眼神,突然握紧了拳头。当第一缕白米从机器里涌出来,像瀑布般落在木槽里时,戴吉联抹了把脸,不知是汗还是泪。赵春年在空中挥了挥手臂,好像要接住那些跳跃的米粒。
加工厂的灯光成了荒原上的灯塔。每晚机器运转时,附近村的孩子会趴在栅栏外看,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有回“杜老改”听见墙外有动静,出去一看,三个孩子正盯着出米口咽口水。他转身回车间,用粗纸包了三把米塞给他们,"告诉爹妈,这是机器碾的。"
1968年通电网那天,“杜老改”已经两鬓斑白。当交流电取代柴油发电机,磨米机的声音变得更平稳时,他摸了摸机器外壳,像是在跟老伙计打招呼。吕昌学的账本换了新的,绿本上的字迹依然工整,只是封皮被磨得发亮。赵春年的儿子成了加工厂的新工人,操作机器时,总想起父亲当年舀水的模样。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粮食市场放开那天,最后一批大米从机器里出来时,吕昌学站在木槽前,手里的绿本泛着旧时光的光泽。年轻职工开着卡车来拉米,讨论着市场上的新价格,没人注意到老人眼里的不舍。
如今那座曾让昔日荣军引以为豪的粮谷加工厂虽然已经消失,但总有人记得,1951年那个冬日,第一缕白米瀑布落下时,荣军战士们脸上的光。那光芒里,有土专家的智慧,更有荒原上一群人,用双手把梦想磨成了白花花的米粒,喂饱了岁月,也喂饱了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