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陨落,诗耀申江:清代才女李媞的生命绝唱
文瑞/文
历史的尘埃之下,往往埋藏着令人心颤的珠玉。在泛黄的上海旧志故纸堆里,一个名字如幽兰般悄然绽放——李媞。这位近两百年前的奇女子,不仅以“诗才高逸如郊岛”名动一方,更以生命为墨,在道光年间的上海县闵行老街,绘制出流传后世的“申江十景”,最终以二十五岁的决绝一跃,将惊世才华与无尽悲情凝固成上海文学史上永恒的星辰,其遗诗三百余首,至今仍闪烁着温润而坚韧的光芒。
一、黄浦江畔的惊世才媛:诗心初绽于闵行水韵
嘉庆初年,上海县闵行镇,李府书香氤氲。李媞降生于此,甫一落地便显“异禀”。其父李林松,乃嘉庆元年(1796年)丙辰科进士,官至户部员外郎,学养深厚,眼界开阔。他摒弃“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陋见,慧眼识珠,早早为爱女延请饱学塾师。李媞不负父望,天赋如清泉奔涌,“读书过目成诵”,十岁已通晓经史文章精髓,落笔成章,逻辑清晰,气韵初显。她的灵慧不仅限于文字,更在指尖流淌:十三岁,针线翻飞间,花鸟虫鱼栩栩如生于绢帛之上,其绣品配色精雅,构图生动,巧夺天工,名动乡里;十四岁,丝竹管弦信手拈来,琴韵悠扬诉心曲,箫声呜咽寄幽情,尽显其敏锐的艺术感知与细腻的情感世界。及至十五岁,她的诗才如春蕾迎着料峭寒风怒放,初试啼声便惊动四邻。其诗风清寒高逸,意境幽深,字句锤炼如苦吟,时人惊叹直追中唐大家孟郊、贾岛。乡贤名士由衷赞誉:“才堪女孟郊,德如孔文举(孔融),志比谢道韫(东晋咏絮才女)”。这评价,既肯定其卓绝诗才,亦褒扬其如孔融般的仁德品性,更推崇她拥有谢道韫般的巾帼志向与风骨。
李媞并非幽闭深闺的金丝雀。闵行老街的寻常巷陌、纵横河汊、四时流转,皆是她诗意的源泉与灵魂的栖息地——
春之生机:伫立田埂,看农人驱牛扶犁,新翻的泥土散发芬芳,播种的希望催生“留桥春耕”的鲜活画卷。“一犁春雨绿初匀,布谷声催陇上人”,朴素的劳作在她笔下升华为田园牧歌。
冬之寂美:雪落横沥河畔,天地苍茫,寒江孤舟,蓑笠渔翁独钓的剪影,在她眼中定格为“横泾雪钓”的空灵意境。“扁舟一叶水云隈,蓑笠寒江雪里开”,清冷中透出超然物外的禅意。
晨之启明:破晓时分,度门寺的晨钟穿透薄雾,悠远深沉的钟声敲醒沉睡的古镇,也一次次敲击着她的诗心,化为“度门晓钟”的悠扬回响。“鲸音初动度门开,万户千门曙色催”,钟声成为连接天地、唤醒众生的天籁。
夜之坚韧:万籁俱寂的深夜,老街深处传来织机札札之声,那是“北街夜织”的辛勤与坚韧。“深巷月明人未寝,机声遥和读书声”,寻常的劳作声在她听来,是与读书声相和的奋斗乐章。
潮之壮阔:登临东阁,远眺黄浦江潮水奔涌,浩浩汤汤,气象万千,“东阁观潮”的壮阔尽收眼底。“雪浪翻空万马来,海门东望气雄哉!”江潮的奔腾激荡着她胸中未曾磨灭的豪情。
暮之辉煌:夕阳熔金,为古寺的塔影披上神圣的金辉,勾勒出“西寺夕照”的静谧与辉煌。“梵宇巍然夕照中,浮图影倒半江红”,瞬间的壮美被她永恒定格。
梅之孤傲:深居庭院,一树寒梅凌霜绽放,幽香浮动,她从中窥见“易园早梅”的孤傲风骨与报春的喜悦。“冻蕊含香破晓烟,一枝先占小园春”,梅即其人,人梅相映。
这些浸润着水乡生活气息与自然灵性的江南意象,如同醇厚甘甜的闵行土酿,日复一日滋养着她的诗魂,令其微醺、沉醉。一行行诗句,便如闵行老街纵横交错的水脉,汩汩流淌而出,将彼时上海县的自然风光、市井生活与淳朴人情,以中国画般隽永的情韵,鲜活地呈现于纸端。她的《犹得住楼诗稿》初稿,便是在这方浸润着诗意的水土中悄然累积,字字珠玑,为日后不朽的“申江十景”组诗埋下了深远的伏笔。她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首行走在黄浦江畔、横沥河边的诗。
二、围城之困:明珠暗投的婚姻悲歌与桐城霜月
道光七年(1827)的早春二月,乍暖还寒。二十三岁的李媞,生命轨迹被父亲李林松出于官场情谊与门第考量的“佳婿之选”骤然扭转。她被许配给京城同僚之子——安徽桐城方家的方传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媞无从选择,只能怀揣着对未来的朦胧期待与对父命的遵从,披上嫁衣。然而,这桩看似门当户对的姻缘,揭开盖头后,显露的却是触目惊心的冰冷现实。方传烈其人,与李媞饱读诗书、灵秀敏慧的气质格格不入,史载其“蠢愚”且“暴戾”。“蠢愚”,意味着精神的荒芜与蒙昧,无法理解妻子如诗如画、深邃敏感的灵魂世界,琴瑟和鸣成为痴想;“暴戾”,则如同悬顶的利剑,将日常的相处变为令人窒息的精神与肉体煎熬。李媞的诗稿中曾隐晦流露:“荆山有玉璞,弃置在尘泥”(《杂感》),以美玉自喻却遭弃置泥淖,其屈辱、苦闷与价值被践踏的痛楚跃然纸上。更深的痛苦在于“顾全”。为了维护父亲李林松的官场体面与李家的门楣声誉,这位心高气傲、才情卓绝的女子,只能将所有的痛苦、失望、愤懑与对自由的渴望,生生吞咽下去,强作欢颜,维持表面的平静。沉默,成了她保护家族和自己尊严的唯一铠甲。
婚后不久,李媞随夫远赴安徽桐城方家本宅。本以为离开夫婿一人之困,在大家族中或能稍得喘息,未曾想桐城方府的门庭之内,是更为森严窒息的牢笼。桐城方氏乃理学名门,规矩繁复刻板。公婆乖张刻薄,治家严苛到不近人情,处处以礼法苛责,时时挑剔这位新妇的言行。李媞来自相对开阔的上海水乡,习惯了诗书风雅、与自然对话的生活,在桐城方氏那理学教条森严、气氛压抑沉闷、等级分明的深宅大院中,如同离水的幽兰,日渐枯萎。她读书吟诗被视为“不安于室”,她的才情与思想被视作对传统妇德的潜在威胁。
在丈夫精神世界的荒漠与公婆礼教的双重围剿下,李媞的生命之光迅速黯淡。唯有笔墨,是她最后的避难所与无声的呐喊。她将自己更深地放逐于诗词歌赋构筑的孤岛,将无处诉说的血泪、锥心的孤独、对故园蚀骨的思念、对自身命运的悲悯,尽数倾注于笔端:“寒灯照孤影,幽咽不成吟。故乡渺何处?烟水暮云深。”(《桐城秋夜》)“泪痕不共墨痕干,万叠蛮笺写恨难。回首申江烟水阔,断肠人在画阑看。”(《寄怀》)
诗句如泣如诉,字字浸透血泪与乡愁。“墨痕”与“泪痕”交织,“万叠蛮笺”写不尽“恨难”,故乡的“烟水暮云深”与“烟水阔”成为遥不可及的精神彼岸。桐城的岁月,是浸染着霜月寒辉的漫长煎熬。
三、归丧与绝唱:申江十景——泣血乡愁的诗性铸就
命运的残酷,在于它常常在你最脆弱时给予致命一击。道光八年(1828年),李媞在桐城方家备受煎熬之际,父亲李林松病逝的噩耗如晴天霹雳传来。这消息不仅带走了她最敬爱的亲人、人生的启蒙者与最初的庇护所,也彻底抽掉了她在冰冷婚姻围城中最后的精神支柱。巨大的悲痛压倒了一切,她不顾病体虚弱和夫家阻挠,匆匆踏上归乡奔丧的旅程。
回到阔别已久的闵行故里,物是人非,满目萧然。父亲已逝,灵堂肃穆;母亲哀痛欲绝,形容憔悴;昔日充满书香、温情与自由诗意的家园,如今笼罩在巨大的悲伤与寂寥之中。然而,故园熟悉的山水风物——黄浦江亘古的潮声、老街亲切的市声、小桥流水的脉脉温情、四季分明的草木荣枯——却又以一种奇异而强大的力量,抚慰着她千疮百孔、饱受摧残的心灵。
正是在滞留娘家守孝的这一年(1828年),在失去至亲的巨恸与短暂逃离夫家精神牢笼的双重心境交织下,李媞以诗人特有的、劫后余生般的敏感与深情,重新凝视、拥抱这片生养她的土地。她仿佛要用目光抚遍每一寸熟悉的风景,用诗句凝固下所有让她心颤的美好瞬间,以此祭奠父亲,也慰藉自己濒临绝望的灵魂。于是,承载着对故乡最深沉的眷恋、对逝去美好时光的追忆以及生命最后诗性燃烧的结晶——彪炳史册的“申江十景”组诗,喷薄而出——
东阁观潮:登高阁,望黄浦江潮水奔腾,天地开阔,心随浪涌。“雪浪翻空万马来,海门东望气雄哉!”(李媞诗,下同)——壮阔江潮,亦是其胸中未灭的豪情与对自由的渴望。
南浦归帆:夕阳西下,点点帆影从浩渺的黄浦江口归来,承载着收获与归家的温暖。“几点归帆天际识,斜阳影里认渔村”——安宁祥和的归家图景,反衬其自身归途无望的凄凉。
易园早梅:自家庭园,寒梅凌霜,幽香破晓,率先传递春讯。“冻蕊含香破晓烟,一枝先占小园春”——孤高清冽,傲然独立,是其人格的写照。
竹庄新篁:春雷惊蛰,竹园新笋破土而出,生机勃发,绿意盎然。“一夜春雷龙孙长,万竿新翠拂檐牙”——顽强的生命力,寄寓着对新生的向往。
谯楼残月:拂晓时分,城门谯楼高耸,一弯残月斜挂天际,清辉冷寂。“女墙西角月如钩,五夜严更尚未收”——时代与个人的苍茫感、孤独感交织。
度门晓钟:古寺(庵)晨钟,浑厚悠扬,穿透薄雾,唤醒沉睡的城镇。“鲸音初动度门开,万户千门曙色催”——钟声是秩序的象征,也是新一天的希望之音。
北街夜织:深夜里,老街深处传来织布声,札札不息,见证着勤劳。“深巷月明人未寝,机声遥和读书声”——对乡人坚韧不拔、自力更生精神的深情礼赞。
西寺夕照:落日熔金,古寺塔影沐浴在辉煌余晖中,庄严肃穆。“梵宇巍然夕照中,浮图影倒半江红”——刹那的永恒之美,宁静而神圣。
留桥春耕:春风骀荡,农夫在石桥畔辛勤耕耘,大地复苏。“一犁春雨绿初匀,布谷声催陇上人”——生生不息的田园画卷,根植于土地的质朴力量。
横泾雪钓:冬日雪后,寒江孤舟,蓑笠渔翁于漫天皆白中独钓。“扁舟一叶水云隈,蓑笠寒江雪里开”——空灵绝尘的意境,超然物外的精神追求。
这十景,绝非简单的自然风光罗列或风雅玩赏。它们是李媞饱蘸血泪乡愁与生命体验的诗意提炼,是对家乡地理风貌、人文积淀(寺庙、谯楼、织作、耕读)与四时风物的深情礼赞。每一景都浸透着她对故土刻骨铭心的爱恋,凝聚着她对平凡生活细节的敏锐捕捉与深刻理解,更是在不幸婚姻阴影下对精神家园的深情回望与灵魂自救。她将这组耗尽心血、足以光耀“云间”(松江府雅称)的《申江十景》诗,郑重编入其《犹得住楼诗稿》,并亲撰引言:“吾乡枕黄浦而横沥贯之,九峰三泖环绕于西,数十年来人文蔚起,论云间名胜,首屈指焉。岁戊子(道光八年,1828),花史舅氏馆予家,雪窗无事,辑景十,倡诗若干首,属同人和之……”文字洗练老辣,视野雄阔高远,寥寥数语点出上海县枕江滨海、河网密布、山环水绕的地理形胜,以及人文荟萃的历史底蕴。引言虽提及舅父“花史”的参与,但诗中那独特的女性视角、深沉饱满的情感、精妙鲜活的意象与老到的笔力,无不打上李媞个人卓绝才华与生命印记的深刻烙印。这组诗,是她用生命最后的炽热与悲鸣,为家乡、为自己唱出的最凄美也最绚烂的绝唱。“犹得住楼”,诗稿之名似成谶语,她短暂的一生,精神或许只有在这诗意的“楼”中,方能暂得栖居。
四、狮子林寒水:香魂陨落与诗魂的永恒回响
道光九年(1829)五月,守孝居家一年有余的李媞,尽管身心俱疲,病体未愈,内心充满对重返桐城地狱般生活的无边恐惧与绝望,却不得不在夫家方氏一封紧似一封的催促信逼迫下,怀着赴死般的心情,再次踏上前往安徽的不归归程。
行至苏州,她特意停留,探望寄居于此、同样命运多舛、饱受煎熬的表姐黄香崖。黄香崖因不堪忍受后母的苛酷虐待,处境凄凉,身心俱疲。两个自幼情深、才华相若、如今同陷人生绝境的姐妹重逢,四目相对,无需多言,满腹的辛酸、屈辱与对世道的悲愤化作倾盆泪雨,相拥而泣。相同的才情,相似的悲苦命运,让她们的心紧紧相贴,互为唯一的理解与慰藉。
五月二十七日,一个阴霾密布、气压低沉得令人窒息的日子。为了稍解心中郁结,二人结伴至苏州名园狮子林散心。园中假山奇石嶙峋,洞壑盘旋,本应是移步换景的赏心乐事,却无法驱散笼罩在她们心头的厚重阴云和无边绝望。行至园中一汪深幽的水塘边,长期压抑的黄香崖,胸中积郁的悲愤再也无法遏制,突然挣脱李媞的手,决绝地纵身跃入冰冷的池水!这突如其来的惨烈一幕,如同最后一根千钧稻草,彻底压垮了李媞本就摇摇欲坠、濒临崩溃的精神世界。表姐以死抗争的刚烈与解脱,瞬间点燃了她心中积压已久的绝望之火——对夫家无尽折磨的恐惧,对自由与尊严彻底幻灭的认知,对自身悲剧命运的彻底绝望,以及对同病相怜表姐骤然逝去的锥心之痛,汇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毁灭洪流。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这位年仅二十五岁、才华横溢的旷世奇女子,紧随其后,毅然投入了同一片寒彻骨髓的池水之中!一代诗星,就此陨落于异乡名园,空留涟漪层层荡开,诉说着无尽的悲凉。
李媞的生命,如同她或许在某首诗里描绘过的“一片明霞”,短暂却极尽绚烂,最终在封建礼教的重压与不幸婚姻的黑暗深渊中“破晓烟”而逝,香消玉殒。她的死,是个人命运的悲剧高潮,更是那个时代无数被封建纲常压抑、被不幸婚姻戕害的才女群体命运的缩影与最激烈的控诉。然而,她的肉身虽逝,诗魂却从未消散。她留下的三百余首诗词,特别是饱蘸生命血泪印记的《犹得住楼诗稿》和其中熠熠生辉的《申江十景》组诗,如同穿透历史烟云的不熄星辰,永远闪烁在上海乃至中国文学史的璀璨星空。
清代著名学者、文献家汪启淑在《撷芳集》中收录其诗并痛切慨叹:“其诗清拔孤秀,有林下风,惜乎遇人不淑,遽殒厥身,悲夫!”“清拔孤秀,有林下风”精准道出了其诗的艺术特色——清丽脱俗,风骨峻拔,超然尘外。她的诗,不仅是卓越的艺术创造,记录了清代上海地区独特的人文地理风貌,为后世保留了珍贵的地方文化记忆与历史画卷;更以其自身惊心动魄的悲剧命运和文字中透出的不屈精神与高洁灵魂,向后世诉说着一位女性在巨大困境中,对美、对自由、对尊严、对精神家园的执着追求与无声呐喊。
今天,当我们吟咏“申江十景”,眼前浮现的不仅是两百年前沪上的风华画卷,更有那位伫立江阁、凭栏远眺、眉间锁着轻愁、笔下却流淌着壮阔诗篇的绝代才女——李媞。她的生命如烟花寂灭于封建长夜,她的诗篇却如浦江潮涌,亘古回响,提醒我们记住那被湮没的才情与永不屈服的诗魂。一片明霞逝,诗卷耀申江。
2025年8月6日二稿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