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顶天寺》
作者:渭水湍湍
前言
若想从北侧俯瞰关中平原的盛景,必借山之体魄;若要将西安、咸阳两城风光尽收眼底,群峰之巅的顶天寺无疑是首选。
关中平原富庶辽阔,自古便是中华民族的核心聚居地。作为人文印记的宏大建筑,历经世代累积本应星罗棋布,然而四处寻访,所见却如大海捞针。
关中地貌由南北两列隆起的山脉与中间环抱的平原构成,两侧山峦遥相对望。南部秦岭连绵高耸,古木森森;北边的北莽山虽无同样的气势,却因古人敬天畏地的风水观念被赋予崇高地位。古人认为,天子理政需背北面南以合王道,为助长这份威仪,便要在京城北侧邻近山地修建佛寺,诵经祷告以保社稷稳固。在他们眼中,佛寺与朝堂的关系,恰似南倾的大地每日与太阳相接,既合天道又顺自然。于是顶天寺应运而生,历史上凡定都长安的封建王朝,对它的修缮与扩建皆不遗余力、代代相继。
据百姓传言,建国前的顶天寺,其规模与富丽堂皇堪称世间一大奇迹。
它的建造基底堪称天设地造——坐落于泾河西岸出山口的朝阳山顶端。朝阳山呈西北—东南走向,海拨1273米。北麓紧临泾河河道,山体以断崖式陡然下降,壁立千仞;东西两坡陡峭,山石嶙峋间灌木丛生;唯有南坡地形平缓开阔。这般前低后高、两侧微凸的地势,被视作类似官帽的格局,是聚气纳福、彰显威严的宝地。朝阳山身为当地制高点,雄踞于空旷的东南方,河岸以西尽是田畴村庄,使它如唐昭陵九嵕山一般,成为格外醒目的山峰。站于山顶,既能俯瞰泾河流水,亦能眺望四方景致:河水澄明如玉带,在峡谷中蜿蜒浮动;东岸苍翠群山近在咫尺;山前广袤的绿色平原上,美丽的城市如明珠般镶嵌其间。
其次,寺庙规模宏大,大小房屋逾百间,沿山势错落而建,森严有序。
其建筑气势摩天,摄人心魄,更显神韵袭人。民间俗语“礼泉有个顶天寺,把天磨得咯吱吱”,便是对其宏伟的生动写照。寺中荟萃历代艺术珍品:神像、彩绘、雕塑及砖瓦木石,无一不展现着匠心独运与精工细作,令人真切感受到美不胜收。飞甍跃瓴的屋脊、展翅欲飞的檐角及上面蹲踞的神兽,相互映衬的琉璃瓦片、雕花窗棂、精美柱础、规整光滑的梁柱椽檩,处处透着古朴韵味。尤为难得的是,木料多采用马尾松——这种堪比檀木的旷世奇珍极为稀有,如今已绝迹,却在此处琳琅满目。顶天寺作为古物的珍贵,由此可见一斑。
正文
从古代传承下来的古寺,在整个关中地区到解放前已屈指可数。这座名为顶天寺的皇家大寺院,即便有幸熬过历史上的一次次浩劫,万万没想到竟在解放后被拆毁。它坐落在关中平原边缘、泾河出山口一侧的高山上,位置虽远离人烟且地势险峻,却依然难逃厄运。
顶天寺最初的兴建年代不详,推测最晚起于东汉。此后,凡定都长安的王朝多有重修,到近代时,其规模与豪华程度在全国已名列前茅。(山寺附近八里外有个叫“百井”的村子,无疑是当年兴师动众、大兴土木的佐证)寺内供奉的神明,从庇佑寻常百姓到护佑国泰民安,应有尽有,香火十分隆盛。山下平原一带的百姓及官员,每年上山祭祀祷告多选择春夏两季。顶天寺风光迷人,上山朝拜也顺带成了一次观光之旅。说它是旅行,一点不假——即便最近的山麓人家,沿羊肠小道蜿蜒上山,也得走八十多里路,离得远的就更不必说了。
初夏的山间风光旖旎秀丽。虽花季已过,少了五颜六色的绚烂,碧叶却已丰盈,各种草木千姿百态的倩影,比花团锦簇更显赏心悦目。此时,米粒般的酸枣花正在新叶下散发着浓郁的清香,异常沁人心脾。中午时分,炎阳渐渐变得炽烈,把天地照得分外透彻,远山蓊郁的林木染上一层金黄。山间的宁静格外动人,蝉鸣与蝈蝈、蚂蚱之类小虫的叫声,更衬得这份静谧愈发深邃。仰头前望,顶天寺的屋宇在蔚蓝洁净的天空下“头戴”白云,飞鸟在云间穿梭翱翔,影子只有两厘米左右。问同行的路人,说是红嘴乌鸦或山鹰——只有这两种鸟嗜好在高远的天空嬉戏,即便日悬中天、光热正盛,也乐此不疲。山道不同于城廓里三街六市的繁盛热闹,它呈现的是一种清新的自然美,那份天马行空般的无拘无束与静幽,令人心旷神怡。而登上山头的寺院,更能感受到一种净化心灵的空灵之美。
世人从卿相到寻常百姓,各有各的烦恼。凡遭受生计、人事、灾祸、意外或疾病等折磨,身心无不沉重苦闷。长久不能释怀,若得不到外来的开导和宽慰,时间久了便会郁结成疾。至于心理医学,那是后来才有的事。彼时的寺庙,便承载了替人开解痛苦的救助功能,承载了百姓对公平与慰藉的渴求。作恶者不会向神明敞开心迹,唯有善良且受了委屈的人,才会视神为救星、如包青天般信赖。旧时的寺院道观,俨然是世俗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时儒家思想是社会主流意识,社会成员大多循规蹈矩,注重品德修养。僧道们在清规戒律的严格约束下,天长日久基本能做到心无杂念,以虔诚之心严守行为准则,面对香客的求助,尽显惩恶劝善、扶危济困的菩萨心肠。
当然,人终归是人,即便遁入空门,修行的道行也仍有差别。
顶天寺的僧侣众多,其中不乏识天文、观天象者,懂周易、会算卦者,通医术、能望闻问切且善用药者,甚至有晓军事、能排兵布阵、善用计谋者。总之,他们虽剃发出家,却依旧是各怀所长的人才。而作为主持的方丈,不仅要精通佛经、善教子弟,还得通晓管理之道。在当年文盲遍地、科技严重落后的时代,顶天寺的确发挥了济世救人的作用。
在科学知识与神学混淆的封建时代,安身在偏僻地方的皇家寺院,因其地位特殊,自然汇聚了一些人才。他们虽以僧人的形象出现,但学问与善念促使他们不得不服务于当地百姓。据先辈口口相传,明朝末期当地暴发瘟疫时,寺中僧人用山中草药救下了许多村子。当然,因时代局限,寺院输向社会的知识也鱼龙混杂。但这无可厚非,这本就是当时的国情。若用今天的知识和思想绳范前人,那绝对是荒谬可笑的。平心而论,寺庙竭其所能的奉献精神值得我们后人纪念与学习。
从相处时间的长久来看,顶天寺与驻地百姓可算是一家亲。揆情度理,若遇社会风暴的恶浪伸向寺院时,当地百姓理应出面保护。但这里却表现出两代人的不同:忠厚老实的父母辈知恩感激,认为青灯古佛有益无害;而其子女在接受了舶来的一些新思想后,不知是一知半解、断章取义,还是存心不良,非要把传承了几千年的古庙砸个粉碎。
时间来到1948年腊月初,一天中午,一大群手持木棒的青年从山下上来,个个怒气冲天,直接涌入寺院。前院的僧人一见不速之客面目喷火,又个个手持器物,一面慌忙拦挡,一面急呼其他僧友。一时众僧都跑向山门前。方丈问来者有何贵干,众青年齐声吼道:“要在文化上破旧立新,来砸你们这封建迷信的巢穴!”众僧闻言,俱大惊失色。寺院先与之辩理,后苦苦哀求。彼时寺内的僧人多是羸弱老人,他们劝导青年:“十八年年馑时,匪盗猖獗也没有对寺庙下过毒手。如今乞求你们敬老怜贫,留给我们这些白发苍苍者一个安身续命的地方。”领头的青年搬出新学问,把寺院说成人类精神的枷锁,声称不捣毁它,新思想的根苗就难以成长。众僧及方丈反复辨白解说,可青年们血气方刚又毫无恻隐之心,瞬间烦躁起来,拽开僧众就往内闯。白发老人们无奈,一时竟齐刷刷给黑发人跪下。方丈代表众人哀求道:“马上就过年了,容各位神灵也过个年吧?”此时,这伙青年已由不耐烦转为怒火中烧,任凭众僧跟着方丈接二连三地苦苦哀求,他们不仅不理,还立马挥起棍棒见物就砸。神像高大结实,他们便用长杠从身后来撬,撬倒后再抡起木杠砸烂。顿时古刹内天昏地暗,器物毁坏之声响彻云霄,同时夹杂着僧人的哭叫声。
等附近村庄的百姓闻讯赶来时,那群以人类思想前卫者自居的破坏者已扬长而去。百姓见寺内器物尽毁,仅余房屋,地上一片狼藉,竟无下脚之地。众僧一个个蹲坐在台阶上,状如寒蝉仗马,愁苦不堪。再瞅瞅空荡荡、面目全非的寺院,百姓们也禁不住伤心落泪。
几日后,僧人结伴离去,一路乞讨,分投各地小庙苟延残年,情形甚为可怜。事后,远近百姓谈及此事无不连声叹息。
顶天寺就此人去楼空,晴空中响了一千多年的木鱼声与钟声也一并消失了。不用说每日孜孜不倦的诵经声再也听不到了。
解放后百端待举。1952年,礼泉县村办小学普及到了穷乡僻壤。百井一带在行政管理上被划为礼泉四区十一乡管辖。各村建设校舍,县上财力拮据,号召当地自主解决。遍当时山区的百姓生活还多是竹篱茅舍,一时许多人便把目光聚集在顶天寺的空房上。只可惜寺庙离村较远,又因地势高,单是取水一项就很困难,需用骡马从百井村一趟趟转运——往昔的僧侣在时,亦是如此艰难维系。
于是有不少人提议拆庙建校。提议先在百井与庞家这两个相距较近的邻村兴起,后来被乡级干部认可并禀告给四区,四区又向县上主管文教的教育科请示。请示虽拟有文案,禀告时却用了电话。碰巧科长上省开会,底下负责一般工作的科员一听是“变废为宝来兴教”,未加深思便拍板允诺。四区闻讯大喜过望,即刻通知北井村,北井村及庞家村顿时一片欢腾。随即拆除工作以排山倒海之势展开,虽是无报酬的义务劳动,众人亦争先恐后,尤以年轻人表现最为踊跃。始作俑者北井村与庞家村共拆得了四十间好房。消息传开,远村的群众也打出同样的招牌蜂拥而至,一座从古至今完好无损的宏大建筑群,没多久便荡然无存了。
然而却未能美梦成真。有关校址的问题,陡然在北井与庞家两村间起了争执,两方群众锋芒相对,互不相让,矛盾实在难以调和。建校一事只能被旷日持久地搁置起来。区上对此也无法调解,拆来的木料及砖瓦石材被闲置起来。
后来县上修建开会用的群众堂,因物资不足,移徙来的顶天寺物料又被调运到县上。当地群众虽心有不舍,也只能服从政府安排。
再以后,有乡人写文章,向这座消逝的古寺献上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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