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的捶衣声》
文/高金秀
风卷着雨丝撞在窗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时,我正站在老屋的廊下,看母亲捶衣裳。青石板上的木盆盛着半盆肥皂水,泡得发白的蓝布衫浮在水面,母亲握着枣木捶衣棒,一下一下落在布面上,“砰砰”的声响裹着水汽,在雨雾里荡开又拢住。
这声响是从童年的晨光里漫过来的。那时天刚蒙蒙亮,院角的丝瓜藤上还挂着露水,母亲就已经蹲在井台边。捶衣棒起落的节奏很匀,像钟摆摇荡,惊飞了趴在篱笆上的蜻蜓,却惊不散灶间飘出的米汤香。我总爱光着脚跑过去,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看水珠从布角坠下,砸在石板上溅起细小的银花。母亲会停下棒槌,用手背擦去额角的汗,嗔怪道:“慢些跑,当心滑。”话音未落,棒槌又落下去,“砰”的一声,惊得井台边的青苔都颤了颤。
雨越下越密,檐角的水流成了线,在青石板上砸出浅浅的坑。母亲把捶好的衣裳捞起来,拧水时胳膊上的青筋微微鼓起,水珠顺着她的袖口往下淌,滴在木盆里,和着肥皂水泛起泡沫。我忽然想起去年深秋,她也是这样蹲在阳台的搓衣板前,洗我穿脏的毛衣。那时她的膝盖刚做完手术,蹲一会儿就要扶着墙站起来揉一揉,可手里的动作从没停过。“机器洗得糙,手洗的软和。”她这样说时,指腹蹭过毛衣的针脚,像在抚摸什么宝贝。此刻看着她弯腰拧水的背影,忽然懂了,那捶衣棒起落的节奏里,藏着的都是舍不得慢下来的疼惜。
院角的石榴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枝头的红果子在雨里晃成一团团火苗。母亲把拧干的衣裳搭在晾衣绳上,竹夹子“咔嗒”咬住布角,她抬手扯了扯衣襟,让衣裳在风里舒展开来。风卷着雨丝扑过来,吹乱了她鬓角的白发,她却顾不上拢,只顾着把每件衣裳都摆得周正。有件小衬衫是我儿时穿的,领口早就磨破了边,她却一直留着,说“等将来有了小孙孙,改改还能穿”。此刻它在晾衣绳上轻轻晃,像只白色的鸟,翅膀上沾着的雨珠,在风里抖落时,竟像是谁的眼泪落进了雨里。
雨稍歇时,邻家的阿婆撑着油纸伞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碗刚蒸好的南瓜糕。“快趁热吃,你妈最爱这口。”阿婆的声音裹着雨气,温温软软的。母亲接过来时,手指碰在一起,两人都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雨珠,亮闪闪的。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阿婆会端着红糖姜茶过来,母亲就把我搂在怀里,用勺子喂我喝,姜茶的辣混着她袖口的皂角香,暖得我直缩脖子。那时的雨也是这样下,捶衣声也是这样响,时光好像在雨里打了个结,把过去和现在系在了一起。
太阳终于从云缝里钻出来,雨珠在石榴叶上滚来滚去,忽然“啪”地坠进泥土里。晾衣绳上的衣裳渐渐舒展,蓝布衫被阳光照得透亮,能看见布纹里藏着的细小白点——那是母亲捶打时,布面磨出的绒毛。风过时,衣裳轻轻撞在一起,发出“簌簌”的响,像谁在低声说话。母亲蹲在井台边涮木盆,水“哗啦”泼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珠里,映着她弯腰的影子,和三十年前那个晨光里的身影,慢慢叠在了一起。
我走过去,想接过她手里的捶衣棒,她却往旁边躲了躲:“不用,我再捶两件你爸的衬褂。”棒槌又落下去,“砰”的一声,撞在布面上,也撞在我心上。忽然发现,这檐下的捶衣声,从来都不是单调的响。它是母亲的手与布的私语,是时光与牵挂的和鸣,是那些舍不得说出口的爱,借着棒槌起落的节奏,一句一句,敲进了岁月的骨缝里。
风又起了,吹得晾衣绳上的衣裳猎猎作响,像一面面小小的旗。远处的稻田在雨过天晴后泛着绿光,蝉鸣又开始清亮起来。母亲的捶衣声还在继续,“砰,砰,砰”,和着檐角滴落的水声,和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在阳光里漫开,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歌里有青石板上的水痕,有晾衣绳上的阳光,有母亲鬓角的白发,还有我们藏在时光里,不敢说出口的想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