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又来了,照例是午后,阳光正烈的时候。她提着竹篮,篮里盛着些自家种的青菜,说是送给我们尝尝鲜。母亲照例推辞,妇人照例坚持,末了青菜还是搁在了厨房的角落里。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了。第一次送来时,母亲尚有些欢喜,道是邻里和睦;第二次便显出几分勉强;到了这回,母亲的眉头分明蹙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来,堆出笑来道谢。那妇人却浑然不觉,兀自絮叨着菜是如何新鲜,如何不用农药,如何专程为我们留下最好的几棵。
我冷眼旁观,知道母亲此刻心中必然焦躁。她素来爱洁,这妇人却总穿着沾了泥的胶鞋径直踏入客厅,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母亲每每在她走后要费好大功夫擦拭。况且我们家人少,根本吃不了这许多青菜,大半是要蔫了扔掉的。
妇人走后,母亲果然立刻取了拖把来。我道:"何不直说不要?"
母亲摇头:"人家一番好意,怎好拒绝?"
"可您分明不喜。"
"人情世故,原不是喜恶二字可以道尽的。"母亲弯腰擦地,声音闷闷的,"她守寡多年,儿子又在外地,大约是寂寞了。"
我忽然想起前日在巷口听见的闲话。几个老婆子坐在老槐树下,说这妇人最是好事,东家送菜,西家送蛋,其实不过是为了打探别人家事。谁若收了她的东西,她便觉得有了资格问长问短,从月入几何到婚嫁打算,无不穷追不舍。巷尾李家的小伙子,因为吃了她两个西瓜,便被盘问了半年的收支情况,终于忍无可忍,搬走了事。
这世上原有一种人,将自己的热心肠当作通行证,可以随意闯入他人的生活疆域。他们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纵使亲密如夫妻父子,也该有一道看不见的界限。越了界,关心便成了打探,热情便成了骚扰。
我想起幼时养蚕,见它们吐丝作茧,觉得憋闷,便用剪刀将茧铰开,自以为救了它们性命。谁知那些被我"解救"的蚕,终究没能变成蛾子,不久都死了。老师告诉我,茧的封闭正是蚕儿蜕变所必需的环境,我的"善心"反倒害了它们。
人与人之间的界限,何尝不是如此?看似冷漠的保持距离,实则是给彼此留出成长的空间;而一味的热络亲近,却可能窒息了对方的生机。
下午去邮局,又遇见了那妇人。她正拉着邮局的小职员说话,那年轻人脸上挂着僵硬的笑,眼里却满是求救的神色。妇人见我,立刻转移了目标,问我可曾婚配,月薪多少。我支吾着,忽然瞥见她的竹篮里又装满了青菜,大约是预备着下一家的"拜访"了。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茶馆,听见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细听之下,原来是一个老汉责怪老友不该干涉他管教孙子的事。"我自己的孙子,打骂由我,要你多什么嘴!"老汉气得胡子直抖。他的老友也涨红了脸:"我是为你好!这般打孩子,邻居要骂的!"
两个白发翁,为了"为你好"三个字,竟至于撕破脸皮。
我想,这世上多少纷争,都源于人们不懂得在热情与尊重之间留一道缝隙。关心过了头,便成了控制;亲密失了度,便成了侵犯。即使是善意,也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如同园丁浇水,太远了渴死,太近了淹死。
傍晚回家,见母亲正在厨房择菜——是那妇人送来的。她将烂叶剔除,好叶洗净,分作两堆。
"要送人么?"我问。
母亲点头:"给对门的孤老太太送去些。她腿脚不便,又无人照料。"
"您不怕她也像那妇人一样,从此缠上咱们?"
母亲笑了:"送完就走,不进门,不说闲话,她如何缠得上?"
我恍然。原来善意也可以如此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不越俎代庖。关心与尊重,原可以并行不悖。
夜深了,我伏案写作。窗外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忽然明白,人与人之间最舒适的关系,或许就像这月光与大地——明亮而不刺眼,亲近而不相压,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照亮却又不惊扰对方的黑夜。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