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衙门屯“三驾马车”的岁月年轮
作者:刘连成
1950年的春风带着嫩柳的气息掠过双辽大地时,衙门屯的冻土正一寸寸酥软。朝鲜族裴家老汉蹲在田埂上,掌心抚过泛着潮气的黑土,指缝间漏下的碎冰碴簌簌融化——这片曾被侵略者铁蹄碾出深沟的土地,此刻正被他和金、梁、曹三家的木尺重新丈量。裤脚卷到膝盖的朝鲜族汉子们踩着冰碴泥水,脚下的凉意却抵不过喉头的热流,双辽县政府成立衙门屯县农场的布告在裴家房屋的东墙上还带着墨香:以这四家联营的水田为根,扎下农场的新苗。
屯东头的衙门屯县农场的八大格子最先醒过来。朝鲜族姑娘金从九弯腰将黄牛刚翻过的田垄抚平,铁犁划过泥面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身后梁老栓攥着浸透桐油的稻种袋,指腹捻开饱满的稻粒,阳光在种子的褶皱里滚成碎金。刘凤林扛着铁锹走在田埂上,那铁家伙被他磨得能照见人影,铁锹插进泥里的瞬间,渠水便顺着豁口漫进池子,粼粼波光漫过脚面时,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这铁锹还用来铲过路上的冰棱。
西南岗子的晨雾里,衙门屯农业合作社的带头人刘德福的烟袋锅忽明忽暗。大儿子刘凤山赶着大青马走过,犁铧切开土地的声音沉闷而均匀,新翻的土块带着腐叶的气息,在身后码成笔直的垄。"慢些赶",刘德福边和儿子说话边往垄沟里丢苞米种子,指节叩击着牛角制成的播种器,"这地得哄着来,就像哄你那刚会走的娃"。大青马打了个响鼻,尾巴扫过沾着露水的蒿草,惊起的蚂蚱蹦进新垄,转眼就被湿润的泥土吞没。
北岗子的风沙总比别处来得早。衙门屯农业合作社徐老四往谷种上盖土时,风裹着沙粒打在草帽上噼啪作响,他下意识地将身子弯得更低,像要给种子搭个避风的棚。金殿举的高粱种刚播完半垄,就见远处黄沙腾起,忙抓过麻袋片盖住种子筐,等风势稍歇,扒开表层沙土,饱满的红高粱种子已蒙上了一层灰黄。
最热闹的要数屯西的那片荒草甸子。荣军农场的拖拉机突突地闯进沉睡的黑土地时,队长张东祥正扶着方向盘擦汗,黄棉袄的袖口结着层白碱。这铁家伙比战场上的装甲车还沉,履带碾过之处,冻土块咔嚓碎裂,惊得田鼠窜向远处的柳丛。他扭头看一眼战友们一锹一镐的平整刚刚翻过的黑土地,忽然想起在辽沈战场上,也是这样的春天,他们趴在战壕里,听着远处的炮火声想象家乡的田埂。
初夏的雨来得猝不及防。刘德福父子披着蓑衣往地里跑,苞米苗已蹿到膝盖高,叶片上的雨珠滚落成串,像给青苗挂上了水晶帘子。刘凤山伸手摸摸苗根,新须正扎进湿润的土里,他忽然笑出声:"爹,这苗比我儿子安子长得还快。"刘德福没接话,只是把被风吹歪的苗一棵棵扶直,指腹蹭过带着绒毛的叶尖,凉丝丝的潮气里,仿佛已闻到秋收时的甜香。
北岗子的风却带着黄沙卷土重来。徐洪太蹲在干裂的垄台上,扒开土块只见几粒发胀的谷种,芽尖早已枯成褐色。金殿举揣着荞麦种走过来,布袋在怀里焐得温热,"种这个吧",他往垄沟里撒种子,指缝漏下的黑粒像碎星子,"收多收少,总比让地闲着强"。风掠过他们汗湿的后颈,远处的高粱地只余光秃秃的垄,像一道道干涸的泪痕。
县农场,八大格子的稻田绿得发亮。裴家媳妇们穿着靛蓝裙裤在埂上走动,手里的木瓢舀起渠水,泼向稻苗根部的动作轻柔如绣花。朝鲜族姑娘金从九细心教荣军农场的战士们薅草,指尖捏着稗草茎讲解道:"这草看着像稻子,根却是浅的。"场长贾巨文蹲在田埂上记笔记,钢笔尖在纸页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战士们的笑声落进水里,惊得稻穗上的蜻蜓掠向远处的芦苇荡。荣军刘青云学着朝鲜族兄弟的样子跪坐在泥里,掌心抚过稻叶的脉络,忽然觉得这比握枪杆更让人踏实。
1952年的春汛漫过渠坝时,县农场的木牌被换成了荣军农场的新招牌。梁老栓看着战士们扛着农具走进自家稻田,忽然想起三年前丈量土地的那个清晨,四家汉子的手印按在同一张契约上,如今那些指印仿佛融进了这片土地,在新翻的泥里长出了相同的根。
1960年初始,衙门屯归了双辽农场。农业合作社的金殿举站在晒谷场边,深情的看着联合收割机碾过曾经的西南岗子和北岗子那片土地。犁地的老黄牛早已老死在牛圈里。远处的八大格子依旧泛着水光,只是再也分不清哪一池是朝鲜族兄弟种的,哪一片是荣军战士播的。风掠过金黄的稻浪,卷着不同的乡音在田埂间回荡,最终都化作了土地深处,一圈圈相互缠绕的年轮。
然而,衙门屯三种经济组织并存过的岁月,就像当年田间农道上交错的三驾马车印迹,早已被新的泥土覆盖,却在每一季的稻穗里,结出了共同的饱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