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您回家
文/李乃东
最后一次与父亲相见,是在医院那苍白寂静的病房里。此前,父亲已在病床上熬过了许多日夜。那日清晨,莫名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向母亲倾诉这份牵挂后,便匆匆赶往学校。谁知,课间操的音乐还在操场上回荡,我就被家人急切地唤回家,搭乘着村里跑县城的五零拖拉机,朝着县医院疾驰而去。
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着,压向地面,一场秋雨即将来临。蜷缩在狭小的驾驶室里,一股压抑感如空中的云填满了整个空间。拖拉机一路颠簸,如同一颗抖动的心,越抖越紧,无人言语。我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眼神时而聚焦近处,时而飘向远方,可眼前的景色却如同虚幻,什么也没真正映入眼帘。唯有父亲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不断浮现:是月光下,他温柔地讲述故事的模样;是菜园里,他专注浇菜时的背影;是他亲昵呼喊我乳名的慈爱;还有耐心辅导我写作业的场景……路旁高大的杨树飞速向后退去,可我却觉得这拖拉机慢得像蜗牛,明明空荡荡的车厢,此刻却似承载着千斤重负,“突突”地艰难喘息着,缓缓向前爬行。
踏入病房的瞬间,屋内几个病人及陪护家属的目光像舞台的聚光灯一样齐刷刷地投向我,让我局促不安,在见到父亲时竟生出几分羞怯。和父亲彼此对视良久,却都沉默不语,可我分明从父亲黯淡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深深的难过与无奈。后来才知晓,那时的父亲早已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即便他还能开口,在那样的情境下,又能说些什么呢?如今想来,只剩悔恨,恨自己当时为何那般羞涩,为何不紧紧抓住机会,好好看看父亲,与他说上几句贴心话。只是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匆匆一面,竟成了永别。我还是期待着,等您回家啊!然而,第二天等来的,却是天人永隔,您永远地闭上了双眼。那时您才三十九岁,而我们姊妹四个,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不过四岁。
您安静地躺在堂屋之中,身上压着一小块犁头。年幼的我对此很是疑惑与心疼,不明白为何要这般对待您,只觉得这重物会让您喘不过气,总想将它拿掉,盼着您能重新睁开双眼。可大人们却坚决阻拦,使我心生怨恨,不理解他们为何如此狠心。
父亲临走前,未留下只言片语。我不知道,是病痛的折磨让您内心痛苦不堪,还是身体的极度疲惫让您无力开口,亦或是心中牵挂的事太多太杂,不知从何说起?父亲走后,我开始固执地相信人是有灵魂的。那段日子里,我的耳边总是隐隐约约地听到哭泣声,有时在深夜听见房门推动的声音,锅屋像是有人弯腰捡柴火的声响,晾晒的衣物偶尔无风自动,衣角翻卷的弧度竟与您在世时整理衣服的动作如出一辙。这些难以解释的现象,成了我心底隐秘的希望。
我天真地认为,灵魂需要一个健康的身体作为依托,因为当时我还目睹了一些难以解释的现象。无论真假,我还是期盼着它们是真实发生的,幻想着父亲能够复活。于是对于火葬,我内心充满了抵触与抗拒,在我看来,一旦火化,就意味着父亲再无复活的可能,他的灵魂也将无处安放。可有时,“人死如灯灭”这句古语又会在我脑海中浮现,是啊,从古至今,又何曾见过死而复生的先例呢?我陷入了无尽的胡思乱想中,不断假设着各种可能:要是有人能为父亲收收魂,他是不是就能重新回到我们身边?……但我心里清楚,这些都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没有一种假设能够成真。所以,当人们要抬走父亲的遗体时,我死死地拽住担架边缘,指甲在木头表面刮出刺耳的声响,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沙哑的呜咽。我固执地坚信,只要身体还在,父亲总有一天会醒过来。
父亲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太多的事放心不下。于是,他的灵魂附在一位近门之人身上,借其口诉说着自己的遗憾与心声。家人们则在一旁安慰着,话语中既有对父亲的心疼,又有责怪:“要是真不想走,怎么不早点看医生?非要自己硬扛,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听着这些话,觉得他们太过无情,为何不答应父亲的请求呢?我天真地以为,只要答应了,父亲或许就能奇迹般地苏醒,至少会宽慰许多。我紧紧盯着躺在地上的父亲,眼睛一眨不眨,期待着奇迹降临,盼着父亲能醒过来。听说,当时的“代言人”整个人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她的一言一行,与父亲极为相似,尤其是那声音。可惜那时沉浸在悲伤中的我,并未察觉,只是从旁人的议论中得知这些。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我无从分辨,但我多么希望,这就是真的,父亲真的能借他人之口,再和我们说说话。
父亲被安葬后,本以为他会安心离去,可谁知,他竟不愿离开这个家,依附在了锅屋的门后。也不知大人们是如何知晓此事的,他们请来了一位能人,想要赶走父亲的灵魂。那人手持桃枝,对着门后严肃地说道:“走了就走吧,别再留恋了,‘新家’都给你安置好了,安心去吧,家里的事你就别惦记了,要是再不走,我可就不客气了!”我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着当时的场景:父亲一定是满脸不舍,眼中含泪,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我们,心中满是牵挂与眷恋……我在心里默默呼喊:“走吧,父亲,要是有什么心愿,您就说出来,我们一定尽力满足!”可我心里也明白,有些愿望,终究无法实现。父亲想要回来与我们团聚,这又如何能做到呢?自古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但我依旧不愿放弃,幻想着奇迹发生,盼着神话传说中的情节能够成真。我多么希望,能让父亲留在家中,让他每日看着我们成长,对我而言,这便是最大的安慰,是无法替代的精神寄托。可父亲还是被赶走了。
以后的三年,每到除夕,父亲总会忍不住回家,藏在锅屋门后。我疑惑父亲为何总躲在门后,不找个舒适的地方,我们绝不会赶您走!后来,又找人赶了三次,这三次没有用桃枝,而是用烧纸将父亲“领走”。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阴阳相隔,父亲若靠近,会让家人身体不适。难道这就是无法跨越的界限?为何如此无情,将我们分隔?此后的四十多年里,父亲也极少出现在我的梦中,细细回想,好像只有三次。一次是我工作调动时,您说要去看看。一次是我儿子出生后,您远远地默默地看着您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孙子。还有一次,已记不清具体缘由。有人说,梦里与故去之人对话,会影响身体。可我不在乎,我只渴望能在梦中与父亲说说话,聊聊这些年的生活,倾诉心中的思念。只是,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父亲对我们的爱,仿佛化作了无声的守护,在远方默默地祝福着我们,若即若离,欲说还休。
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依旧保持着往日的习惯。每天傍晚,我都会准时来到屋后的路上。因怕别人看见,于是,脚下无心地踢着的小石子,眼睛不时地看向远方,盼着能再次看到父亲骑着自行车从路的拐弯处出现,可路的尽头却越来越茫然模糊。曾经,在那温暖的余晖中,在连绵的山岭、茂密的树林、葱郁的庄稼映衬下,父亲总会准时从拐弯处走来,越来越清晰,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是如此的幸福和快乐。如今,这份幸福与快乐也随之消散。远处的余晖依旧温暖,山岭、树林、庄稼依然如故,却唯独少了那个我最期盼的身影。
至于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灵魂,我不愿深究。我只愿固执地相信,父亲从未真正离开,他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在我们心里,永远占据着最温暖、最重要的位置。等您回家,我的父亲,这份等待,永远不会停止。
作者简介:
李乃东,山东莒南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在各级报刊及网络平台发表散文、小说、诗歌等作品多篇,多次在各类征文中获奖。已出版散文集《乡土情韵》,编著有《古代诗歌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