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梦
文/覃姜华
八月的蝉鸣把石板都烤得发烫,崖宝蹲在院门口数钱,汗珠顺着脊梁骨往下淌。红漆木桌上摆着整整齐齐的12坨(一坨一万)钞票,在日光下泛着刺眼的光。这是他在码头扛了六年的砂袋钱,爹妈卖了三千多个鸡蛋钱,还有大叔二舅三姑从牙缝里勾出来凑得的这份钱。
这12坨钱的厚薄不一,有的10块一沓,有的20块一沓,有的50块一沓,有的100块一沓。崖宝数得手酸,腰痛屁股疼。
当他起来伸腰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了很多肥皂泡,有的玲珑娇软,有的五色浮光,一下就四散纷飞。
崖宝坐下来再清点。
“崖宝!魏家村那边来电话了!”母亲举着破旧的老人机从堂屋冲出来,花白头发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晓梅她爹说明天一早去订婚,让我们准备八辆车!”
崖宝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得桌腿哐当响。钞票被震得簌簌发抖,他慌忙伸手按住,仿佛按住即将飞走的新娘。12万彩礼,八辆婚车,这些数字像铁钉钉进他太阳穴。村口老榕树下,张婶家儿子上个月因为拿不出城里的首付房,谈了三年的对象一下就拜拜。想到这儿,崖宝喉咙发紧,下意识摸了摸藏在内袋里的存折——那是最后的3万,本打算留着装修婚房。
暮色漫过土坯墙时,父亲蹲在灶台前烧火,烟袋子敲得砖沿当当响:“明早我去借江福贵家的方拖,系上红绸子,看着喜庆。”
“方拖?”母亲正在烧火煮饭,“人家现在都要小轿车,你开个方拖,不怕被人笑死?”
父亲沉默许久,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那还能咋办?总不能让崖宝打光棍。”
崖宝望爹妈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父亲咳了半个月都都舍不得买药,却把攒了十年的毛椿棺材板卖了,得三万块。厨房飘来了老蒜和辣椒香,混着父亲烟袋里的旱烟味,呛得他眼眶发酸。
崖宝听说亲家同意去订婚,就忙去租要八辆小车,每天每辆租金150,还要租一辆方拖运猪鸡鸭、烟洒、钱去,方拖每天200。
第二天去订亲还算顺利,亲家不嫌礼物少也不嫌订婚礼金少。
一周后的一个后半夜,崖宝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月光下,媒人冷狐策,村里人都叫她冷姨。冷姨抹着眼泪:“晓梅她爹说,必须在县城买套房,不然这婚...”后面的话被山风卷走,却像巨石砸在崖家院里。崖宝看着母亲瘫坐在门槛上,父亲的烟袋锅子掉在地上,火星溅在崭新的红地毯上,滋滋烧出焦黑的洞。
冷狐策走后,堂屋的座钟滴答滴答作响。父亲摸出烟袋,却发现烟丝早已见底;母亲把冷掉的茶水重新烧开,蒸汽模糊了墙上的全家福。崖宝盯着手机里的房价截图,突然想起儿时父亲骑着二八自行车带他看烟花,那片璀璨仿佛还在眼前。夜风穿过纱窗,掀起桌上的购房宣传单,沙沙的翻动声里,谁也没有说出那个堵在喉咙口的“难”字。
月光从云层缝隙漏下,在水泥地上洇出深浅不一的银斑。父亲沉默许久,终于摸藏在柜底的铁皮盒,锈迹斑斑的锁扣被他用螺丝刀撬开时,发出刺耳的“咔嗒”声。盒底躺着几张存折,几枚褪色的纪念币,还有一张泛黄的汇款单——那是儿子考上大学时,亲戚们凑的贺礼。母亲把温好的糖水放在桌上,玻璃杯外壁很快凝出细密的水珠,顺着杯壁蜿蜒而下,在桌面晕开深色的水痕。
崖宝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新起的高楼群。霓虹灯光穿透薄雾,在夜空中勾勒出冰冷的轮廓。他想起白天路过房产中介时,橱窗里贴着“首付三十万起”的广告,而自己每月的工资除去房租和生活费,能攒下的寥寥无几。墙角的蟋蟀不知疲倦地鸣叫,混着远处工地传来的打桩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要不……”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们把老房子抵押了?”父亲猛地抬头,烟袋在鞋底磕出沉闷的声响,烟灰簌簌落在旧报纸上,将“楼市回暖”的标题烫出焦黑的孔洞。崖宝转身时,瞥见母亲鬓角添的白发,父亲佝偻的脊背在月光下缩成小小的一团,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远处传来火车呼啸而过的轰鸣,载着无数人的梦想与无奈,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老挂历上被红笔圈起的婚期正一天天逼近,压得人喘不过气。第二天清晨,父亲破天荒地换上了那件青色中山装,把存折和房产证仔仔细细叠进贴身口袋,说要去镇上的银行问问抵押细则。他出门时,晨光斜斜地照在他泛白的后颈,那道经年累月弯成的弧度,此刻似乎又下沉了几分。
母亲开始翻箱倒柜地整理东西,把儿子小时候的课本、奖状捆成一摞摞,又将陪嫁时的银镯子塞进红布包。“以后搬到城里,这些老物件也带不走。”她喃喃自语,指尖抚过斑驳的梳妆台,那上面还留着三十年前贴的囍字残片。
崖宝则在网上疯狂刷新二手房源,地图上标红的区域密密麻麻,却没有一处能真正契合预算。他鼓起通勇气给几个朋友发消息借钱,对话框里的“对方正在输入……”闪烁许久,最后只等来几句含糊的安慰。手机相册里存在着和未婚妻在海边拍的照片,她戴着贝壳项链笑得灿烂,配文是“未来可期”,此刻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夜幕降临时,父亲回来了,手里的牛皮纸袋被攥得发皱。他把银行评估报告铺在桌上,皱纹里的疲惫几乎要漫出来:“抵押能贷的钱...还差十万。”窗外飘起细雨,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连绵的声响,像是谁无声的叹息。
雨越下越急,拍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混着挂钟的滴答声,在寂静的屋里回荡。崖宝盯着评估报告上的数字,喉咙发紧,突然抓起外套冲进雨幕。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未婚妻发来消息:“爹妈说这是最低要求了,没有房子以后孩子读书怎么办?”他站在路灯下,看着雨滴在暖黄的光晕里纷飞,屏幕上的文字渐渐模糊。
凌晨一点,网吧的蓝光映照着他泛青的脸。他在各种借贷平台间反复切换,填完资料又删除,最终颤抖着按下提交键。页面跳转的瞬间,童年记忆突然涌上来——那年家里遭了洪灾,父亲也是这样连夜出门借钱,回来时浑身湿透,却把揣在怀里的钱捂得温热。
第二天,媒人带着女方父母来访。客厅里,茶几上摆着皱巴巴的购房合同和未拆封的贷款协议。女方母亲盯着合同上的首付金额,嘴角动了动;父亲则望着墙上全家福里儿子灿烂的笑脸,突然重重地哎了哎:“要不……先付个小套的首付?剩下的让孩子们慢慢还?”
晓梅父亲嘴角呈向下弧度,连带法令纹加深显老态,呼吸频率紊乱,时而急促吸气,时而长叹吐息:“现在哪家嫁女前不在城里有房子,我不想让我女儿下嫁!”
晓梅母亲的眉毛拧结成团如紧锁的门板,鼻翼剧烈张合似鼓动的气囊,唇角紧绷成直线或向下撇作弓形,然后狠狠甩了一句:“我不想让我女儿成房奴。”
他们便离开了崖家。
“亲家,吃完饭才走。”崖宝追着他们屁股后喊。他们没有一个回应,走路如风,每一步都像踏着风的节奏在疾行,仿佛下一秒就能跨到他们家。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崖宝发红的眼眶。母亲悄悄抹了把眼泪,起身去厨房煮茶,瓷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打破僵局的第一个音符。
崖宝蹲在门槛上,心情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瞬间失去了原有的活力,无精打采。他在想,这婚还能结?
作者简介:
覃姜华,广西作协会员,曾有中短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在《河池日报》《桂林日报》《防城港日报》《北海日报》《右江日报》《丽江壹读》《三月三》《当代广西》《广西日报》《广西文学》《海燕》《中国民族报》《民族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那辆永久牌单车不见》获2009年全国反腐倡廉竞赛三等奖,第九届“芙蓉杯”全国文学大赛,小说《渡口》获入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