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避暑板房子
文图/张军堂
今年特别热。入伏后,十多天滴雨未落,气温直逼四十多度。地里的庄稼蔫了,院落前后的花木菜蔬旱得拧绳绳,全靠盆缶之水续命。连人畜饮水也成了难事。终日困在空调房里,空气浊闷,人也窝屈。妻子念叨多日:“进山吧,吸点氧,耍个水,避避这钻心的暑气。”今日得宽余,天蒙蒙亮便驱车进山。
才六七点钟,日头刚冒尖,空气已烘热起来。坐进车里,空调是离不得的。车窗若开,呼啸的风声吵得人心烦,扑面的也是温热的熏风。
车子爬上窑头坡,公路便如九曲回肠盘绕起来。坡陡弯急,方向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108国道,这条七十年代初的0702战备路,是当年周至、户县、洋县的社员们,肩挑背扛,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硬生生劈开秦岭凿出来的。如今行在这宽敞道上,看巉岩断崖扑面,过那惊心的超过150度急弯,“一山放过一山拦,路转峰回令心悬”。路险在蜿蜒,如挂绝壁。方向盘忽左两圈,旋即右打两圈,毫厘之差,不是贴上右首嶙峋的石崖,便是与对面来车撞个满怀。纵使侥幸错开,那呼啸擦肩的瞬间,心也狂跳不止,恍如劫后余生。惊悸未平,下一处险弯又至,持久的紧张绷紧了筋肉,疲累了身心,圆睁着眼不敢稍瞬。窗外风景再好——狼踞虎蹲的山崖,笔立屏列的山峰,蜿蜒的河流,乱石穿空的沟谷——此刻都无暇细赏,只默祷着那不断滚落的山石,千万别砸中车子。还得小心避开路上棱角锋利的碎石碴子、石头块子,生怕扎了胎,磕了底盘。山路难行,步步惊心。车过甘峪湾、陈河、黑虎沟,未停;路经小王涧、安家岐,本想靠边,见路仄险峻,也作罢了。

终于到了沙梁子,去黑河森林公园和板房子的分岔口。右首车流拥挤,排队缓慢。我不作犹豫,径直拐向板房子方向。天热,进山避暑的人潮涌向开发成熟的厚畛子、老县城一线,鱼洞泉、黑龙潭、铁甲树、三合宫瀑布……景致固然好,只是去过多次,印象已深。此回只想寻个清凉僻静的角落,远嚣离尘,静静看看书。随身的包里,装着洪迈的《容斋随笔》、乡贤齐友棠的《陕西楹联史略》,还有许铭先生所赠的《岁寒诗集》。平日里俗务缠身,手机扰神,难得有这般清静时光。深山老林,人迹罕至,断了信号,绝了网络,正好润肺清心,澡雪精神,驱除这酷暑的燥气。
山路盘曲,车速难快,晃晃悠悠便到了秦岭腹地的板房子。此地得名,源于早年山民就地取材,以木板筑屋——深山林木丰茂,砖瓦壤土难寻。自然,非是远古的构木为巢,亦非极寒之地的原木屋舍。如今世易时移,交通便利,旧日板房早已不见踪影,代之以漂亮摩登的小洋楼,再不济也是砖木结构的新式民居。青砖黛瓦,或白墙红顶,宛如盛放在大山深处的杜鹃花。若说黑河是森林公园裙裾上飘拂的丝绦彩带,那国道108便是绾在彩带边上的蕾丝,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间时隐时现。板房子河是黑河支流,纳了长坪河、东河等,在沙梁子汇入主河道。
次日晨起,在河东人家小店喝碗稀粥,就两个馍,花费二十元。饭后付钱,顺口向老板夫妇打听些当地风物,却碰了个软钉子。那老板不耐道:“你是查户口的?”口气生硬,毫无生意人的热络。难怪他家农家乐凉水寡淡,门可罗雀。本想在此多呆半日,躲过如火的日头,因这不快,便早早生了归意。从门房一位老者口中得知,此地原是板房子中学,后山区学校撤并至山外,此地废弃,便安置了东河沟移民。为此,老乡们颇多怨言。

归程车行极缓,几乎不踩油门,凭惯性滑行,时速不过三四十公里。过胡李沟林场,停车下到河滩。一道漫水桥横卧,清澈河水漫过滚水坝,轰鸣着跌入深潭。河面宽阔,河底卵石覆满褐色苔藓,幽深森然。坝上水声轰鸣,更添几分悚然。河道里乱石堆积,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光。久旱无雨,河水枯竭,水位降了不止三四米,河滩上洪水肆虐的旧痕犹在。路沿下滚落的碎石,棱角碐嶒、色泽灰褐,如散落的碎砖瓦砾。有些地段石如巨兽,堆卧在河谷里,显然是滑坡的遗迹;零星石块则是养路工常年累月从路面一锨一锨清出的。本想坐在河边,看山看水看石,或戏水乘凉,读书吟啸,可那湍急水流令人目眩,山坡上不时滚落的石块更叫人心悸,未敢久留。
继续前行,日头渐高,暑气愈盛。溪谷间行路,阴阳坡的冷暖明暗反差巨大,真切体味到杜工部“阴阳割昏晓”的意境,只是人在谷底,难有“荡胸生层云”的襟怀。早晨出山的车不多,多是进山的。几个身着橘红工装的养路工,手持铁锨扫把,正细心清理路面的落石。就在他们埋头劳作时,仍有碎石从崖顶滚落。看得我提心吊胆,他们却镇定自若,身形微动便轻松避过,手中活计不停。我曾亲历飞石击穿车窗的惊魂一刻,至今心悸。此刻,不禁为这些无名养路工的从容气度所折服。看他们穿戴,多是附近山民,五六十岁年纪,应是受雇于公路段,如同城里的清洁工,干着苦累危险的活计,待遇却难比正式员工。看着他们,忽想起河东人家住宿的那几个“打工人”,农民打扮,背着螺帽扳手,许是检修电力或通讯的临时工。翻山越岭,爬高缘低,工作想必更辛苦。本想攀谈了解,但他们戒备心重,不愿多言。或许在他们看来,我这分明异类的人,怎会真心关切他们?即便道出艰辛,又有何用?反可能砸了这来之不易的饭碗。是啊,面对世间诸多不公,我们常感无力。但知识分子的良知与政协委员的责任感,总驱使我欲探究竟,体察民情。当人问起“知道了又能如何”,我常报以苦笑,却依然渴望深入调研,试图为困局寻一丝出路。唯此,方觉不负韶华。此时,张横渠的“四为”,李二曲的“悔过自新”,常在心头萦绕,扪心自问,能否效法?
车过清水河口,遇一独坐桥头的老妪。攀谈得知,老伴已逝,儿女山外安家。问她为何不随子女同住?她说,大半辈子活在这山沟里,习惯了这里的清幽山水,自在日子。醒里梦里都是此地,离开了,魂儿便没了着落。独了,就来桥头坐坐,看看过往车人;烦了,便在房前屋后拾掇田地,务菜种花;四时八节,去坡上老伴坟头烧把纸,念叨念叨,追忆青春过往。回想自己每日做不完的工作,操不尽的闲心,理不清的烦恼,忽觉这深山老妪,才是真明白人。于是心底不由也做起这般人生的打算来。

路过安家岐,忆起旧日同窗殷光林似住此沟,抱着一线希望,向林业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打听。音讯杳然是意料之中,却意外得了两桩事:一是学生张应兵就在前边不远的小王涧林场工作;二是那工作人员绘声绘色讲起去年黑河洪水的惊险。他指向桥下游百余米右岸崖壁:一堆乱石间,斜插着一根光溜溜的粗壮树桩,还带着根须,倒悬于水面以上十数米高处,绝非人力所为。见我疑惑,他道:“去年大水冲上去的!”又指着脚下的水泥拱桥说,洪水当时漫过桥面,冲毁栏杆,去年堆叠的防洪沙袋犹在。再指桥身迎水面:“主河道的洪流裹着巨石大树冲来,被虎豹河的水流冲激逼迫,冲向左岸。十多米高的涵洞被乱木滚石堵塞,洪泄不及,水势猛涨。山石在水底滚动,木头在水面漂浮,巨木不断撞击桥身,大桥岌岌可危!万幸几根巨木被冲走,洪流才得通过。”他补充道,后来鉴定,桥拱迎水面的粗壮钢筋(麻花钢)都被扭断一根,已成危桥。至今,桥西端拱架里还斜插着一根合抱粗的树桩,无法取出。侧目望去,那木头活像刺入巨龙身躯的一截断剑,默默见证着那惊天动地的时刻。通往安家岐的谷险沟狭,激流汹涌,势如豹奔电闪,声若虎吼雷鸣,故名“虎豹河”。今闻其言,观其形,始信不虚。
一路行来,黑河峡谷不同地段,山岩纹理质地各异,景致纷呈:倾斜直立的沉积板岩如冷峻硬朗轮廓,坚硬皱褶的花岗岩厚重坚实的股肱,肌理粗糙的片麻岩如裸露的纹身……观此,常想起古代山水画里,无论万里江山还是残山剩水,皆意趣盎然。一只枯笔,勾皴染点,便能活色生香。古人观物之精微,描摹之传神,那山水的厚重坚实、峻峭挺拔、巍峨嶙峋,着实令人沉醉。比之面对两宋的写实、元明的写意,更觉心雄手拙,难表神韵。
中途拜访了学生张应兵。他工作繁忙:安排日常事务,上报巡查图文,宣传保护野生鸟类,还得服务往来咨询的路人和游客。站里员工文化有限,新要求高,人手虽多,堪当重任者少,工作难度不小。而待遇长期不高,难留能力精力俱佳的年轻人,非安贫乐道者实难坚守。又听说近来山区几个林场火险频发,九峰观音山庙宇更遭山火焚毁。防火重任在肩,丝毫不敢懈怠。恐扰他工作,匆匆告辞下山。

距山外尚有五十多里,炎夏的酷暑已扑面而来,忙打开空调。车下窑头坡时,已过午十一点。在颇有口碑的“一碗刀削面”店落脚,人形机器人不知疲倦地削着面片,微谢顶的老板系着围裙在汤锅前煮面、捞面、调面;老板娘和两个女工来回穿梭传菜侍应。店小,天热,却顾客盈门,果不虚传。外间凉棚下也有桌椅,但蒸笼似的天气,无人愿坐,都挤在店内等候。我要了大、小两碗杂酱面,十九元;妻又添了瓶冰峰汽水,三元。约摸十分钟,面端上来,碗大量足。面条劲道柔穰,酸咸适口,绿菜红椒,色香俱全。肉醢酱香与面粉麦香交融,撞击着舌尖上的味蕾,不知是腹中饥饿,还是味道实在太好,很快碗底朝天。随俗喝了小碗“化原食”的原汤,这才踏上最后的归途。
刚进家门准备歇息,却发现妻子的背包遗失了!刚松下的心又猛地提起。一边埋怨,一边急急回想可能丢失之处。若落在板房子旅店,往返三百余里,路险弯急,提心吊胆,岂不麻烦!两人细细梳理,断定是忘在了马召刀削面馆。可那里人来人往,会不会被人捡走?事不宜迟,火速驱车返回马召。万幸!背包被细心的店主发现收好。虽顶着酷暑多跑一趟,但想到店主的贴心,失而复得的喜悦,甜意顿生心头。
傍晚时分,乌云聚拢,雨星飘落,很快打湿地面。焦枯的草木、干裂的土地积蓄的热气瞬间蒸腾,空气中弥漫开特有的氨味儿。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站在街口檐下,迎接着这场久盼的甘霖。雨虽落下,气温未降,反添了闷蒸之感。听着“刷刷刷刷”的雨声,夜幕缓缓垂下,连日来被酷暑焦灼的心,终于得以安然。雨又持续了几个时辰,蔫萎的叶子想必重获生机,周遭也渐渐有了凉意。想着连日抗旱保苗的辛酸,被焦渴炎热折磨的苦累,终被这场及时雨解除。念及秋凉将至,不禁自语:蛰伏避暑的日子,该是到头了。
张军堂,网名,听流,系中国民主同盟周至工委主委、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秦风诗词学会理事、长安诗词研究会会员、沧浪诗社西安分社副社长、秦风诗词学会春秋诗社理事、周至县作家协会理事、《二曲文学》总编,周至县李二曲关学思想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