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向阳光的风
作者/韩丽萍
书页沙沙,恰似更漏滴答。恍惚间,仿佛有香雾从字里行间升腾起来,漫过心堤时,竟氤氲了双眼。哦,那是孩子气的风吧,不然怎么会裹挟着未醒的瞌睡,带着一脸的懵懂,邀来太阳一同捉弄人?就像《爱的教育》里那个小孩——他正揉着惺忪的睡眼,被窗口斜斜撞进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便挥舞着粉嫩的小手去赶,而阳光偏偏逗弄他,反倒在他脸上撒下了金网,他急了,鼓起肉嘟嘟的腮帮子,“呼”地吹出一口气——直对着那万丈光芒,好像眼前不是煌煌日光,而是生日蛋糕上摇曳的蜡烛,只要攒足力气,就能吹灭这扰人的亮,好回到方才缀满糖果和玩偶的梦里。
思绪顺着这缕童真飘远,竟在眼前织出一幅鲜活的画来:蓝得发脆的天空下,白云被风揉成一团团棉絮,慢悠悠地晃过绿茸茸的草地。草地尽头有座红顶小木屋,木栅栏上爬满了蔷薇,粉的、白的花瓣沾着露珠,正悄悄趴在窗沿上张望。屋里的摇篮是蔷薇色的,摇铃在微风里轻轻晃,叮铃叮铃的声响里,躺着个粉雕玉琢的宝宝。他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盖着未醒的梦,小嘴还在无意识地蠕动,仿佛还在回味梦里的甜。
忽然有鸟啼从树梢落下来,惊得阳光也活泼起来。它像个调皮的伙伴,踮着脚挪到摇篮边,把金闪闪的光洒在宝宝的脸颊上、小手背上。那粉嫩的小手忽然动了,先是手指蜷了蜷,接着便挥挥扬扬地舞起来,像是在和阳光打招呼,又像是在驱赶这太过热情的光亮。说不定,下一秒他就要睁开眼,吸足一口气,对着这满屋的阳光,再吹一次孩子气的风。
这风里藏着多少童趣啊,它在懵懂中携带着与这个世界碰撞的勇气,散发着人性初始的至纯、至真、至简,这千钧的勇气、无它的果敢,是否是劈向未来混沌的第一缕微光?
脑海里全是这个想吹灭太阳的小孩儿,多么可爱可笑的幼稚,这扑面而来的童真瞬间点燃了我那母爱的柔光,像黑夜里骤然绽放的礼花,即璀璨夺目,又炸开心底融融的暖意。
这闯入眼眸的画面太暖,暖的让我记不起隆冬窗上的冰花是如何在寒夜里种下森林,记不起呵出的白气如何在睫毛上凝结成霜,连指尖触碰过的冰凉都变得模糊;这画面又太柔,柔的像山涧飞花四溅的小溪,潺潺漫过我的脚背,跟着心尖上便淌出一条碧波荡漾的河,河面飘着一叶扁舟,载着细碎的阳光摇啊摇;这画面更太轻,轻的我经不起一根鸿毛的触碰就做了小孩的俘虏,连呼吸都怕惊扰了那团裹着阳光的风。
此时小孩像一个提线木偶的操偶人,轻轻牵拉,便引出了我童年里也盘桓过的愚笨画面,比如:看到天空不远处一片白云静卧在蓝天下,如同羔羊的绒毛,便突发奇想——追上那片云,与它赛跑!我甩开手臂拼尽全力奔跑,任脸颊发烫,任细汗涔涔。可任我累得气喘吁吁,瘫坐在地,那片慵懒的云,却始终不疾不徐,遥遥在前,恰如其分地保持那无可逾越的距离,仿佛给湛蓝如洗的天幕投下一个嘲笑,嘲弄我的幼稚,以俯视众生的视角告诉我何谓天高地厚。
我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无可奈何地望着那片云,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底的疑问铺满天际。其实,何止是追云?那些看到自己长长短短的影子就想奋力甩掉的徒劳,那些快跑慢跑,东躲西闪却始终无法摆脱脚下那个如影相随的阴影的恐惧和懊恼,不都是这无知无畏的童年在丈量世界的边界时留下的荒诞印记吗?
儿时的奇思妙想,那些如今看来荒诞不经的执拗行径,像一阵不羁的风,任性又天真,随着季节的长发飘拂而变幻它的方向。只是,当碎了一地的时光拼出一片片记忆的花瓣时,童年曾有过的看似荒唐、荒诞的尝试和追问,在岁月的果实里也就剥出了它质朴的内核——答案,已在那笨拙的奔跑和奋力的吹拂里。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读到这里时,心像被一只小小的手搔动,泛起酥酥麻麻的暖流,因为那画面,正是童真最本真、最赤裸的模样啊,就像饿了会啼哭,渴了会咋吧小嘴儿一样的直接简单,纯粹得没一点杂质——没有世故的桎梏,不用顾忌世俗的眼光,不知道伪装是什么,不似成人世界的欲说还休、徒握流年。正因为懵懂无知,小孩的行为才能在大人的刻度尺上丈量出几多可笑。
因为小孩的浑然天成,率真的像一泓未经尘染的山泉——清澈,透明,能瞬间涤荡我们被年轮层层裹挟的心湖,所以我们的眼睛装满柔情,在岁月的长河里漾起连绵不断的涟漪;所以我们为易逝的童心,在漫长而坚硬的岁月上,预留出一片温暖而柔软的栖息之地,让我们在时光的折痕里寻找童年,致敬童心!
轻轻地合上书页,指尖游走在封面的字迹上。《爱的教育》,四个中正厚重的楷体字背后,是意大利儿童文学家亚米契斯——一位异国智者的哲思,是一双深邃温柔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
我陷入了沉思。细细想来,我们哪个人不是亚米契斯笔下那个“想吹灭太阳的小孩”呢?谁没在幼芽破土时角逐过春风?在绿意涨潮时,于无形的迅疾赛跑,绊倒在露水的清凉里;谁没在热浪退去的傍晚追逐过沉沉落日?奔跑在田垄巷陌,最终只是将奔跑的尘土,镀成了橘色的告别;谁没试图过扯起窗棂上那千丝万缕的光束?攥在掌心,空余一片空荡的烫;谁没在小雨初歇的湿滑小路上,驻足仰望如弓的彩虹,妄想登上彩虹之巅去看看世界有多大、去窥探峰峦叠嶂的大山深处是否住着餐霞饮露、不谙世事的神仙?这每一个幻想、每一缕吹向阳光的风,不都是生命之初对世界抛出的好奇和探问吗?
稚嫩的小树会一年又一年把它柔韧的枝丫伸向苍穹,竭力汲取太阳的照耀,随着时间的流转,终究有一天,它会背上一层坚硬厚实的壳,抵御人世间无情的狂风暴雨,霜冻雪击,如同我们每个人,在生活的千锤百炼和岁月的冲荡下,心间总难免结下层层叠叠“世故”的痂和“保护”的甲胄。然而,无论外壳多么的粗粝坚硬,多么严密地包裹着日渐沉沦的心灵,在最深的纹理脉络之间,在那树冠最向阳的枝尖,源自于生命萌芽之初的、渴望追逐阳光、长成参天大树、甚至妄图与阳光角逐的天真勇气——“想吹灭太阳”的孩子气,从未熄灭。无论在枝叶扶苏时,还是在枯叶凋零后,都化作无声的生命力扎根于泥土之下,流淌在年轮之内。纵然被风雨压弯了腰肢,向阳的本能依然引领它在每一寸新生的纹理里积蓄光明。
是的,这棵终将枝繁叶茂的树,最初的模样,不过就是那个鼓起腮帮子、对着耀眼光芒勇敢吹气的孩子,带着那份笨拙与无畏,在永恒的时空中,吹起一缕永远向着阳光的风。纵使后来披上了厚重的甲胄,它的内核里,依然律动着初生时那吹向永恒光源的孩子气。它弯下腰杆,却仍旧执着地朝向光明的源头伸展枝桠——纵然它已明白太阳永远吹不灭,但最初那份试图挑战光源的稚气勇气,早已在无数次弯腰后悄然扎根,终究会在风雨飘摇后的年轮里,留下圈圈沉淀的、金色的阳光。韩丽萍,女,60岁,籍贯:黑龙江省甘南县,现居西安。有作品散发于报刊及各种网络平台,《陕西作家摇篮》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