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说 孔 乙 己
作者:王玉权
旧时蒙童用的描红帖上,印有“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这二十几个字。记得我小时在私塾念书时也描过。其它字笔画简单,唯独“禮”字难描死了,往往描成黑团一个,被先生打手心、揪耳朵、吃麻栗子(即把指关节环起来凿人头皮)。那辰光可没简体字“礼”,白吃了许多苦。至于是什么意思,先生从未教过。
后来念《大学》,先生只教我们死记硬背,囫囵吞枣。幸好只念了几章,解放了,不念那劳什子了。犹记得其中几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为什么记得?因为好玩。有个比我们大两三岁的发小秦日兴,常欺负我们。我们就借此开他的玩笑,报复他,叫他“狗日兴”。有句国骂“日你娘的”,我们就使劲念“日,日兴”。先生不知就里,不住纠正我们不要把前一个“日”字读成重音。我们心里暗笑,用眼睛瞄向秦日兴。见他很愤怒,咬着嘴唇瞪着眼的样子,快活极了。
鲁镇咸亨酒店里,小伙计和短衣帮们也在穷开心。他们拿唯一穿长衫而和他们一样只配站在柜台外喝酒的老读书人开涮。这个老书生其实蛮可怜的。穿的长衫又脏又破,花白胡须,面色青白,皱纹间夹有伤痕(据说屡偷书屡被人打),满口之乎者也,又令人讨嫌。虽是读书人,一生未进学,半个秀才也未捞到。好喝懒做,不会营生,穷到要讨饭的地步了。人们只晓得他姓孔,描红帖中刚好有“孔乙己”三个字,刮刮大老叫,这样有名有姓,就作为绰号送给孔乙己了。
短衣帮们虽不识字或少识字,但人家卖苦力寻饭吃,当然有资格嘲笑孔乙己。孔乙己文不像个秀才武不像个兵,半吊子,一无所用,两手无缚鸡之力,三餐经常不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根不净,乱七八糟,久经儒学荼毒,实在是个人渣。
俗语有言,笑贫不笑娼。娼妓尚有肉身卖,他连刷马桶的老妈子都不如。幸能写手好字,偶尔替人抄抄书,能换口饭吃。但积习难改,常常连人带纸墨笔砚失踪。玩什么把戏?他好喝口,卖钱换黄汤去了。呜呼!岂止斯文扫地哉,狗屎不如也。
就在他饿得前心贴后背的当口,中街的高老太太家找到他,叫他去抄经,这才又救了他一回。
高老太太是鲁镇有名的大善人,吃斋念佛的虔诚信女。她要抄五百份《心经》还愿。讲明除了日供三餐,抄好后还有两吊钱润笔。这对孔乙己来说,可谓是一桩肥差,难得碰到的好主家。
照规矩,抄经中午不能喝酒,晚上可供一小壶。虽是素肴斋饭,有酒喝就行。那天晚上孔乙己正喝得起兴,可惜壶底朝天了。他摇着空酒壶,微醺望着侍婢董妈。
白天,高老太太曾赞过孔乙己经抄得不错,董妈作为侍婢是亲耳听见的。孔乙己讨好地说,“好大姐,能再添点来乎?”董妈粲然一笑,用她胖嘟嘟的手沽来温好,放在桌上。孔乙己大喜,一会儿又喝光了。不好意思再要了,勉强尽兴而归。
孔乙己好喝。一壶酒,塞牙缝;两壶酒,聊解馋。躺在破床上翻来复去难睡着。恍惚间,董妈来告,“何员外投帖来拜!”董妈用她那胖嘟嘟的手,抖开一件崭新的蓝长衫伏侍孔乙己穿好。孔乙己展帖一看,“乙巳大人钧鉴……”心下狐疑,名字怎么写错了?己、巳不分。且平日与何财主素无来往。哼,这家伙虽有两个钱,不学无术,一肚草莽也。”董妈正在他身后把长衫抚平,他感到身体酥酥的,忍不住转身捉住董妈那胖嘟嘟的手,一把拥进怀抱。董妈未反抗,温驯地依偎在孔乙己怀中。正欲亲热,忽地“咣当”一声巨响,把孔乙己吓醒。原来大黑猫捉老鼠碰翻了破瓦瓮。哪有什么董妈、新长衫?南柯一梦耳。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饱暖思淫欲,人之常情。
极少做这种梦的。孔乙己不除疑,请常在一起混的算命兼测字的老古,测下己、巳二字的吉凶,当然隐瞒了其他情节。老古揺头晃脑,掐指一算,大惊失色,说,“孔兄,命相大凶,且听我细细分说。”
己、巳二字相似,又很不同。己,空空如也一无所有,就是你的现状。巳,则是臆想完满。你做大头梦了吧?孔乙己赧然地点了下头。你的名中乙、己,两天干相克,活不长。穷命凶命。乙、巳,天干地支相配,金蛇命,好呢!活到乙巳年,你就发达了。什么黄金屋、颜如玉都有。孔乙已听得一惊一乍的,嘴中囁嚅着,“遥不可及,遥不可及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老古又说,你们的祖师爷孔子说过,“敬鬼神而远之。”可以断定,孔子是相信鬼神的。不然,何以有“敬”之说。你们文人嘴上说“远之”,心里就远了么?读书人假得很,心口不一。他周游列国,到处谋权。权钱是父子俩,谋权就是谋钱。权钱色是桃园三结义。孔夫子不是说过么,“食、色,性也。”他难道不想像南子那号美人?要权要钱要女人。多乎哉?不多也。不会嫌多的,韓信将兵,多多益善吧。
你这个徒子灰孙,恐怕也做过发财梦,做过进学中秀才中举人的梦,做过抱女人的梦!老实坦白,是不是?孔乙己红了脸连连否认,“未也,未也。”
老古不听他辩解,继续说。我们鲁镇前街的何家,富得流油。后街的丁举人,做了官,暴发户。都请我测过字,算过命。这两家命相凶矣,我不敢如实相告,糊弄过去,只拣好话说。我占卜过,天神早已临世。今年是民国八年了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道要大变。目下,何丁二家正在风头,你千万当心别犯在他们手上,否则,当心小命。看在一起玩的穷哥儿份上,我才敢向你泄露天机。切记,切记。
民间有奇人。这个老古精通占星术,还真有两把刷子,大抵算得不差。
果然不假,孔乙己昏了头,竟然偷到何丁二家,被人家打折了腿,终于送了小命。
果然不假,三十年后,乾坤大挪移,恶霸地主何家,反革命刽子手丁家均彻底覆亡。
依旧教育体制,考中秀才并不容易。未进学的一律称为童生。(有真童生。如几岁十几岁就中秀才的称神童,有胡子都考白了的是老童生。)童生经县考或府考或院考,合格后方取得秀才资格,列名学籍。孔乙己怕连老童生资格都无。
秀才为士人,可和县太爷平起平坐。若在古代封国,一个县就是个百里侯国。秀才(士)的地位着实不低。老百姓见了县太爷是要下跪的,秀才只行平揖礼。如对应现代考试制度,秀才相当于大学本科。举人相当于硕士。进士相当于博士。孔乙己至多算初中水平,连高考落榜生的资格都算不上,但好歹可称为读书人。
就这样一个尴尬角色,孔乙己却颇为自负。连偷书都不承认是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腐儒可鄙可笑!
孔乙己留给世间的遗产,主要有二。
一为读书人的标记,过去为有形的长衫。现今代之以有形的各种文凭及各种协会学会的小本本。
二为窃书不为偷的荒谬逻辑。现代改换为剽窃他人学术论文或诗文,裸窃或改头换面,据为己有。还有种投机取巧法,利用Al生成的诗、文、评,当成自己原创,属新式的偷窃办法。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Al的出世,实在是现代科技功德无量的伟大贡献。它真能帮人打开思路,提供无限的可能。要之,电脑仅为好参谋,人脑才是司令官。它提供的是机械逻辑产生的语言。看多了的,一眼即可识别。啵俏、花哨、貌似高、大、上,很会讨人欢心。有情节,无细节,它不可能提供活生生的有温度的细节。就是说高冷,高级,却无地气,温情,不食人间烟火之故也。
孔乙己虽为绝户,读书人的身份是永远不会绝的。现代孔乙己已遍布七大洲五大洋。有的变身为高鼻子蓝眼睛,有的变身为黑球,有的有幸生在了东胜神洲的中国,成了黄皮肤黑眼睛的炎黄子孙。不同于过去,读书人大都为男性,如今半边天的加入,读书的普及几及全民。若要成为文人,还是有门槛的。
孔乙己那代文人,把标志物长衫视如命根,再脏再破也舍不得丢弃。生在阳间,有了这层儒家斯文的皮,沾光多多。死下阴曹,也沾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这些索命鬼,会把短衣帮们的鬼魂推下奈何桥,下油锅、上刀山、滚钉板、剥皮抽筋、锉骨磨肉,遭受种种可怕的折磨,很是恐怖。如在阳间犯罪,则不得超生。罚来世当牛变马,变猪变驴。独对长衫斯文鬼网开一面,让他们早早超生,轮回作人。好处大着呢。
连编鬼话也袒护儒生,谁不争抢这劳什子呢。九天玄女,十殿阎罗,天廷月宫,种种神话皆人话也。
现代人当然没了有形长衫,其标记物由各类文凭证书小本本取而代之。这本无可厚非,很正常。若走火入魔走向极端,则成了不正常的异数。
就作家诗人这块而言,从国级到省市县级以至乡镇级的官办半官办的作协学会,运作基本正常。当然腐败难免,但绝不是主流。而民办这块便乱象丛生了。个人公号、小团体自媒,如雨后春笋,恒河沙数。有少数办得好的,不亚官媒。而大多不入流。稀奇古怪的名头不胜枚举。动辄拉大旗作虎皮,国字头,世界级,比比皆是。什么全球作家联盟,诺贝尔文学院等等。视贡米多寡,赐以院士、作家、诗人头衔。一时,小县城里,作家如蝌蚪,诗人多如狗,有人曾开玩笑这么形容。这些人中的少数恶劣者,其实是些骗子、瘪三、掮客。
好有一比,泥塑木雕的菩萨,一旦贴了金,便法相庄严光晕罩身。枯木朽株臭皮囊,一旦“黄袍加身”,便可神气地自称朕是作家诗人了。唉,何其浅薄乃尔。
名、利二字,名在先,是不无道理的。如今诗文不值钱,要发表或出书,则需买版面买书号,倒贴钱,生意兴隆呢。图啥?名也。各类作协学会的小本本,虽然不靠它涨工资,但它的溢外效应可大了。名片上除职务职称外,加印上某协会某学会会员一两行,就会如菩萨的金身般闪闪发光,多跩啊!谁没虚荣心?连死人都有的,墓碑上的谥号就是明证。
总之,孔乙己遗产之一的长衫,无论形式如何嬗变,都有卖得不错的大市场。
文艺的繁荣是盛世的标志之一。无论官办民办,根本一条是出精品佳作。文人相轻,自古有之,不奇怪。你名头再大,没精品佳作问世,自会遭人轻视。文学圣殿是用无数经典作品为砖石砌成的。易腐易烂臭哄哄的文字垃圾,只配下茅厕去沤肥。
“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这种孔乙己式荒谬逻辑,也是他身后遗产之一。剽窃,种种拆烂污的事,写出来有污人的眼目,叫人越写越生气。还是免了吧。被儒学浸透了的孔乙己们是些捧不上手的烂货,一身奴性,没一点点人的骨气!
人名不过是种符号,绰号更次,本就是玩笑的产物。而人的姓却是正而八经的,有家谱可查,有族牒作证,来不得半点虚假。中国自从出了个孔圣人,他的儒学道统统治了中国两千年之久,孔姓便成了中国第一显姓。作为五四运动主将的鲁迅,把小说主人公定为孔姓,我认为是有的放矢目标明确的有意安排。其目的就是揭露儒学思想荼毒灵魂危害社会的罪孽。鲁迅笔下塑造了一批典型人物,像孔乙己可归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类。这类废物一多,中国焉能不落后,不挨打?五四时代,觉醒了的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政冶口号,成了拯救中国的时代強音。
伟人在《读<封建论>呈郭老》一诗中,十分尖锐地指出“儒学名高实秕糠”。并说有这样一段话,“历代政治家有成就的,在封建社会前期有建树的,都是法家。这些人主张法治,犯了法就杀头。主张厚今薄古。儒家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都是主张厚古薄今的。”扬法抑儒思想溢于言表。对照目下的贪腐案例,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鲁迅和伟人,两位革命家,思想家,心有灵犀。
距五四运动已历百年许,孔家店打倒了吗?孔圣人仍高踞圣坛之上,儒学似有日渐兴旺发达之势。那么多所谓“国学大师”的“国学”,儒家经典充斥,小到三百千,家训格言,大到四书五经等。给人以国学=儒学的错误印象。不大正常吧?
鲁镇咸亨酒店的掌柜,念念不忘粉板上记着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不仅昭示孔乙己大概、确实死了,还昭示着儒学的价值走向。
戏说,戏说,人生如戏。红尘世界何尝不是一台戏!
【作者简介】
王玉权,笔名肃月。江苏高邮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退而不休,码字怡情。不钓名和利,只钓明月和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