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缝里漏进点灰光,裹着雨气的凉,还有细碎的雾——是后半夜雨停了些,水汽在屋里凝的,飘在光里,像揉碎的棉絮。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乏——昨晚雨敲了半宿窗棂,梦也跟着颠沛,一会儿是老宅子的屋檐,雨珠子串成线,打在青石板上噼啪响;一会儿又踩着积水往家跑,鞋里灌满了凉。翻个身,胳膊先于脑子动起来,在枕边摸索。指尖先碰到的是手机,滑溜溜的,背面沾着点潮气,像刚从雨雾里捞出来。他没碰,指尖挪了挪,碰倒了昨晚没盖盖的搪瓷杯,最后在枕巾角摸到个硬纸壳子。烟盒空了大半,抖出一支,烟纸潮乎乎的,果然是夜里的雨气钻了进来,混着雾的湿。捏着烟在指间转了半圈,这才叼上——老烟枪都这样,摸烟时总爱先捻捻烟纸,像跟老伙计打个招呼。
打火机“咔”地响了三下才着,火苗在指缝里打颤,映得眼前的雾也晃了晃。叼着烟凑过去,吸第一口时故意含得深,喉咙里像卡了根细沙,咳得胸腔发紧,倒比什么都提神。这才真正醒透,睁开眼,习惯性地把烟灰缸往跟前挪了挪——烟灰缸里积着小半缸水,是怕夜里起烟不小心烫了被褥,老烟民的小心思,藏在这些经年累月的动作里。
窗玻璃上爬满水痕,外面的树绿得发沉。忽然一阵风过,叶尖挂着的雨珠裹在雾里晃了晃,雾竟散了小半,露出对面楼顶的半截烟囱,黑黢黢戳在灰云里。风歇了,雾又慢慢拢回来,树影重又变得模糊。待风一吹,雨珠抖落一串,砸在楼下的遮阳棚上,咚,咚,像谁在轻敲门。立秋了啊,他咂摸出烟味里混着的凉,混着雾的湿,夹着点烟草烧透的焦香,比梦里的雨,比骨头缝里的乏,都实在些。抽得急了,食指和中指夹烟的地方微微发烫,他换了个姿势,用指节抵着烟身——这是抽久了的人才有的习惯,知道哪处烫,哪处能稳稳托住。
烟抽到半截,手机在掌边亮了一下,是条天气预报。他没动,就着烟头的光,看那点红明明灭灭,把近处的雾染成淡淡的橘。烟灰积了半寸,他微微侧头,对着烟灰缸轻轻一抖,灰簌簌落进水里,没出一点声。以前听人说“事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那时只当是嘴馋找由头,现在倒品出点意思——哪是什么神仙日子,不过是这口烟燃着的片刻,能把梦和醒、雨和雾、骨头里的乏和手里的暖,都拢在一块儿,慢慢捋顺。
烟蒂摁进满是水的烟灰缸,滋啦一声,白气裹着烟味往上飘,撞在玻璃上,没入外面的雾里。倒有一缕烟顺着窗帘缝钻了出去,像把雾轻轻扯了道细缝,旋即又合上了。他把烟蒂在缸底转了两圈,确认火灭透了,这才松手——年轻时被父亲骂过“烟头不捻灭,早晚惹祸”,这习惯便刻进了骨子里。
掀开被子,脚刚沾地,就打了个寒战——立秋的雨雾,是真带了刀子的,割得脚踝生疼。
窗外的雨还没停透,雾倒浓了些,淅淅沥沥的水声藏在雾里,比夜里闷。他拿起手机,屏幕光刺得眼眯了眯,穿透指尖的潮气,解锁,先点开的不是微信,是相册里存的去年立秋的照片:也是雨天,孙子举着把小伞,在院子里踩水,裤脚湿了大半,笑出声的时候,嘴角沾着点糖渣,照片里的雨珠落在伞面上,亮得像撒了把碎糖。
他对着屏幕呵出一口气,玻璃上的雾又厚了些。烟味还在喉咙里打转,混着雨气,苦丝丝的,倒比年轻时抽的,多了点涩。原来这习惯早不是烟本身了,那些捻烟的手势、抖灰的弧度、摁灭烟头的力道,早成了日子的一部分,就像摸手机也不是为了看什么,不过是醒了的人,总得抓点实在的东西——哪怕是一点潮气,一点光,一口呛人的烟——才能把这时聚时散的雨雾清晨,稳稳当当接在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