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川李不川 画
夏夜行
或许应当习得魔术,
将铁轨磕绊的音,
吞进肺里。
火车准时熄火,
哈欠很虚弱。
回青旅后再次度过
眼睛跟随月亮
东升西落的夜晚。
软卧已然入夏,
驶向枕木间的石头。
那些说不出口的,
梦正替我说。
谎言
太多离别了。我亲爱的夏天
住进一枚腐坏的桃子,
对我说,晚安。
蜂巢陷入昏迷,卷落在台风里,
等待下一次集体记忆的繁殖。
所有人都会修饰历史,包括我。
原子分合,诞生的东西
不再是原初那艘船。
漫无目的地航行,
我与朋友谈起我暴雨般的幸运:
只是一场自我催眠。
大海拖我入梦,沙滩边结满了锚索。
我是雨季末尾越压越矮的树,
桃子,低于春,低于秋,低于冬。
豆皮纪事
伞从手心里消失了
雨中,你湿漉漉,走过江汉路
店员提着载米的铁桶,走向分类垃圾桶。
你不想用人群
概括每一个进店的本地人。
——那么分明,即使是白发
也宣誓着细微:雪白,银白,白夹黑
门外长队交谈豆皮的热气,站在你前面的
是一位推着轮椅的老爷爷
他们提着豆皮离开时,
你上前,低头看菜单
和店员说起刚学会的武汉话
同堂
诸神的黄昏也微不足道了
夕阳鱼开始失温,挣扎水洼
喘出晚霞的涟漪和气泡
你折叠伞骨中的夜雨滴羞铁的情味
乌云里你被红锈淋湿,一朵嗅探的玫瑰
从破晓处掏取鸟蛋的预言:你是诗人
嘴唇吟游点燃烙铁,指点流沙冷凝冰河
不,不要,快把深刻停下
我们还要怀揣透明无疑的幸福
大陆开始哂笑,反刍人类的栖居史
我在循环中悲伤地确定自己的肉身
路灯光以石之姿,飞落入眼
西西弗斯推了推你背部填沙的脊梁
谁是时间的幸运儿?
与古人万代同堂,偶尔与来者
矜持和睦的假象
你肩头的苔花,越繁衍,越荒芜
不,不要,快把黄昏停下
夕阳鱼开始洄游,黎明我们拥紧朝霞取暖
直至疲惫的时日再度熄火,睡意也停歇。
动物园合影
红色金刚鹦鹉扣住我的衣袖,
比我的头还大!妹妹说。它的嗓子
会说饲养员没教过的声音。
这时它才像一只婴儿。
我说,我的手臂上
停了一只翡翠的。最后
留下一张合影,相框二十元。
哈,妹妹说,
我们看起来很亲密。
你们一直都很亲密,姐姐说。
你们小时候都说喜欢鹦鹉,虽然
两个月笼子空了,三个月
便忘了它们的名。
所以我们并不亲密,我说。
妹妹绕过百鸟园围栏,
扑在我的背上。姐姐抓拍了一张合影。
我们凑过脑袋看。相纸
收纳入不设防的游客,
玻璃后有两只陌生鹦鹉
在看我们。
日月湾
白墙有着未干的潋滟,落满壁灯鹅黄的唇纹
你离开后,姐姐,春雨凝炼成枯燥的柴火
烟灰呼啸过日月湾我们吞海的童年
多么殷切的海啊,为试探着触电的指尖
呐喊水沫羞赧的惊蛰。你挑拣贝壳的空落
阖其野爱的门,喉头汹涌融雪般轻甜的吻。
夜色中乌云歌咏
春雷叩问两颗被爱淋湿的心脏,姐姐
为何我们的相遇总会让眼泪生锈、回潮?
你离开的顷刻我的嘴唇暗沉如两片杂味的铁
姐姐,我们还能否救赎厚涂鹅黄的旧帆布
趁松节油尚未抹去苦咸的线稿
你油画里方寸的日月湾只有我们和海洋
而我再度迷失入某场笔拟的定格,最后
为你乱一次方寸。
姐姐,我们离别的车站,业已涨满异乡的海
涂鸦的日月湾,也与我们的指尖同享孤单
濒临爱
与爱共存,
是一件难事。
诗神说,停笔吧。
复述无用,
去与她平静地生活一段时光。
你将毫不费力地觉察
每天的不同。
放下对修辞的苦想,
给她写一封信,
密封,然后任其顺流而下。
冥思之痛
不可胜于冥思之内容。
诗人不应
是最不懂爱的一群囚徒,
陷落于所指的替身。
你要理解,人们濒临爱,
却仍要寻找。
阳光充足。她捻开信,
有细雨拂面。
世界这么小,又这样空
只够我们贴肩
在尘土中席地而坐。
失明
黄昏,西风不止。
故乡的大火在眼底被吹灭。
平静和暖意储存在这间
异国的小屋里。
你曾期待何种风情?老式壁炉
已被砖石和水泥填满,
白墙空留一道弧形。
闭上眼吧,让杂音随时间远去,
往日的抽象词语,逐渐
只于梦中显现。
我伸直食指,在撒野的西风中
压下几根空旷无妆的弱睫毛。
人们栖居在窗格里
日夜重现,用餐,或跳无韵律舞蹈。
窗格下
是我得以聚焦于“我”的
一条石头街道。
路遇的盲眼人曾言:
别让视力夺走真实,
请蒙上自己的眼吧,孩子。
你在暗处轮转的、黏稠的心,
将为你纺织答案。
所以黄昏并非有颜色,对吗?
我问盲眼人。
石头带走渐轻的轮椅之声。
小屋从街道尽头迎回
它的客人。
关上灯,黄昏覆盖的天窗
因阴雨而发白,最终变得透明。
我看到我,用旧衣物蒙住双眼
在空而黑的世界中
吻了吻自己,好让她也吻吻
自己的心,它栖居在
一场熄灭的大火里,等待被抱起。
地下室手记
在阴湿之地,
我可以想象,这是一条安静的
月色下的街道,没有人在行走,只有
一个流浪者,和我隔开一段距离
并排坐在回潮的石阶上。
他说,你知道
它叫什么名字吗?我扭头
看了他一眼。他指的应该是酒。
湛蓝的玻璃底部睡着几滴液体。
太美了,我说,它的名字应该很美。
的确,流浪者说,以前我
是个马戏团的小丑,总觉得自己
也是一只动物,看台上有人
观看群魔的戏法。
当抛接球散落满地,猛兽也跑走,
看台一片宁静。
没有谩骂,更没有掌声,
这就是我所承受的东西。
深渊在纵身一跃者眼中
是黑而明亮的,他说。
湿漉的风托起
流浪者卷曲的长发,
我为他鼓掌,感谢他愿意
分享自己的故事,打发我的地下室生活。
他把干透的酒瓶递给我。
每个钟头,流浪者都换一次梦,
我听出他很想
梦呓一个名字,尽管嘴角淌出的
都是酒名。他说,科罗娜,科罗娜......
......,现在该鞠躬啦。
无面人
许多面孔从我身旁
延伸而去:占卜家,小丑
或魔术师。
我将从中挑选一个
喜爱的角色,
站在马戏中央,
看着比天空还大的气球
变成我鼻头的红泥巴。
七月二十三日,
我在沙滩巡演。
人们陪我看了一场
寄居海面的世纪晚霞。
宇宙满身油彩,偷走我的舞步。
这并非一件美味的事情。
我身旁的黑马开始沉醉恢宏,
栈桥把我高高抛起,
又将时间倒数,催促我们停泊。
蓝色星球的黄金海岸,
到处都是漂洋的舢舨。
你保持缄默,直到再无法开口
选择离开的方向。
生命的圆圈①
“眼睛的困惑有两种,也来自两种起因,不是因为走出光明,就是因为走进光明...”
——柏拉图
二十二岁,她的黑色花纹希贾布埋在德黑兰
发隙间含糊着淤青,红车灯惊惶覆盖血迹。亮色遮瑕膏
抹去热度弥散的新闻。很遗憾,我们不能
与她共享同场脑死亡,如急救室宣判的那样
指向低处的一枪由内迸发,霎时血迹粘连血液——
汇入平日里未相往来的街集。我们不再于易折的木上
咏叹长歌,用哭泣诉求火焰。此刻,可燃物应是
长发断裂的声浪,黑棉花与流动的暗红胎儿
每当小号铅弹的炮口稍作歇息,低垂凝视的眼睛,我们就
逃离粉红税,抽根烟狂欢吧——从盒中自选一根亲爱的
手指张开夹缝。你将烟尾塞入其中,聊起浓烟颗粒外
家庭的疥癣。很遗憾,你不得不效仿卷烟的姿态
花销廿二年,编两本纸锁链,红艳。再让床单卷出三个孩子
除了和月子的尾巴躲入校园卫生间,用孤独泵出多余奶水
你还带着门外那群青春期,期待其成为圈地外发芽的引线
将时代巨石拉向埃舍尔的笔触,推至不可能的山顶
引爆。圈外洋溢未来抽象的光明,黑暗总以洞的形象被掩盖
安慰倒置后成为慰安,语词舒缓,遮蔽抽动后流淌的伤口
回望历史刻板的墓碑图案:天使在左,疯女在右
现如今卡哇伊从中出走阁楼,习得泪滴和阴性。谁又在
促销怜悯?亲吻消费主义的滑舌,成为同质化物品。爱
无法证明什么,小王子的玫瑰也复刻睡美人的梦境。所以把
吻别倒置为别吻吧,睁开燃烧的眼睛,拒绝
用美的定义圈养生命。去看吧,女孩,去看吧
二十二岁,她的黑色花纹希贾布点燃德黑兰
二十二岁,她的黑色花纹希贾布点亮无界的水陆
①创作背景:22年9月,22岁的年轻女性玛莎·阿米尼于伊朗德黑兰离奇死亡。
无名之雾
"Summoning The Nameless Mist was an act of desperation...or a sign of insanity."
——Call of Cthulhu
扔掉过剩的食物,我们睡呀睡呀睡一直睁眼,将清醒
抛至某个天明。抚摸,抚摩自己的发,没有感受
夜晚我付款的逼仄药房氤氲小酒香。步步错,低垂翘睫毛
和咬唇妆,气温细腻突降,快感中皮肤昏昏然颤抖。
三年未平的癌细胞,中药罐把母亲的乳房终生煎熬。世界也
罹患大病。镇压视网膜下的手机,絮叨修饰后真实的新闻
四海改组成大服务器,为缸中之脑的隐喻而活,高声疾呼
“天罗地、万物互联网!”没有秘密。秘密已死
呛咳反存在主义,命运化作烟花性状的痰,公示于
广袤的雾里。无限存在里“我”渺小到只有自我,而即使他
俩也常失联,沟通中失语。还谈什么终极呢?冷汗如化雪
濡湿椅背。我们睡呀睡呀睡一直睁眼,将清醒
抛至某个天明。头朝后,仰,痒痒
年轻肩关节和它的僵锈音调咯啦啦。凌晨两点垃圾车
替代钟声,凭街道的空旷敲响。你拽紧
粗鲁的绿窗帘,掩口鼻打了个哈欠,与电子屏——
执鼠标相看泪眼。室友和你相同,同批次的零,零后
当零交流成为时代习俗,分割一零,分隔空与空。对室友
并无所知的诗人,正写其呼噜安稳,充满震颤的诱惑
我们睡呀睡呀睡一直睁眼,将清醒抛至某个天明
顺应生物本能,卸下对世界的戒心,快速眼动,倾斜入
那雾不存在的名。梦中以撒在问:“燔祭的羔羊在哪里?”
以撒不见羔羊。羔羊在这里。看不见的最可怕。可怕人们
对本应投射恐惧的物无从知晓。从创世到噪声时代我们逐渐
遗弃自然的子宫,甚至为敌,与人造物合流
我们拒绝“我们”是怯生生的造物。微塑料颗粒在
南极企鹅腹中加速沉没,食物链背刺小肠,身体航行
如忒修斯之船。迭代中被规则修正的我们,生成幸福
的富贵病。当欲望二维展开,你探索未知,好奇与恐惧并存
——激进还是保守?雾中要选择闭眼,收回非视觉途径
以触摸更多东西。太痛了,即使梦中的盲我也清白
母亲的癌病。三年里医院将我熟络,还有同病房
诠释义人受苦的病友。放疗射线粒子冲撞,将头发
挤出头皮,时间具象化,以根的形式掉落、
衰老。死亡与活着一样缓慢,它并非瞬间——
死亡无处不在。你感到某种征兆增殖如癌
言不达意中疯狂生长:世界是一座多孔的空壳,需要
大雾偃伏。覆盖时空的浩瀚云海,充满地层的幻影
如今以不可描述的形式裸露于脑波之中。
无物之阵
舞台顺黑丝袜的脚背而上,肌肤搭配小麦色
当叙述低于裙摆,臀部将更近于眼球
直立的衣领掩护施暴,镜头在艺术和生活间
断了翅膀。早晨微笑如阁楼上的天使
迎接蔬菜、尘埃、新鲜的妆奁。静谧蜷缩为
自卑的蛛网,这不属于自己的屋子里
你是女儿、妻子、保姆、妓女或谈资。酒桌上被
物化成高知们实施比较阅读的原始画本
高脚杯中堕下暗红胎儿,遵循面试官允许的决断
不得而知,微辞和嫉妒如何由传统生产
这是大写的人最心照不宣的时刻,对于规则以外的
阐释者称其为潜规则,并在晦暗中坚守古老
大写的人被二分,你不幸未能跻身入“人”的行列
成为其中之“一”,转动花瓶和月亮的隐喻
校园正容纳她们中更具牺牲精神的幸存者,不是吗
莫须有的阴柔折损阳刚,高学历惜败染色体
白色于有色中取得黑色的胜利。而当绳索套牢的脖颈
轴心般转动,你脱离种植园像鸟飞往山峦
面对失控的乖巧和奴性,恐惧如枪响轰然诞生,即使
深谙法律,解决提问之人不等于解决问题
被临座偶然发现,某次,鲜血于背面漫溯
展示生育权的象征,你找不到一条苦难的绷带
打人案的女孩与你流相同的血,沿着冰的
生锈的铁链和脐带。铁屋子中四面楚歌你放声
嘶吼,被认为失心疯,你找不到某个敌人
太多被动句了。姐姐展开护士的白帽子
发卡固定住十年如一日的编制岁月。谁会知道
你美术课的那幅水彩画儿,如今还眠于
背向故土的精装房抽屉呢?若真能够重走一遭
姐姐,莫要等啦,餐盘上你放凉的青春
疫情来了就戴紧口罩,捎上颜料,在这闭锁的
人间,和置换的命运不羞耻地走上三年
朴直,本名吴鸿仪,2003年生,湖南人,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现就读于爱丁堡大学(UoE)比较文学系。作品及评论见《诗刊》《星星》《芙蓉》《中国校园文学》《延河》《飞天》《诗歌月刊》等,获第八届南京大学“重唱诗歌奖”、湖北省第三十九届一二·九诗歌大赛特等奖等。入选第十七届星星夏令营。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南方诗歌编辑部
顾问:
西 渡 臧 棣 敬文东 周 瓒 姜 涛
凸 凹 李自国 哑 石 余 怒 印子君
主编:
胡先其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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