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盏盛尘
刘源林
这“感冒”来得正是时候,“邀”了半月正要成行,却来个“40”度(李医生戏说,实为38.9度)?自爱上“泳”好像没有过?窗外漂着雨,心里全念着明日妻不让去的“团湖”。“你就去那'团洲',回来就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还学美女跳水……心里热度不止 '100 '度”。妻埋怨着,头顶瓶水压着,一室病有爱着。我却想着明日“要带伞☂️或雨衣,最好雨靴,莫感冒了?莫弄一脚泥?”,妻摇着头望着我。“能不能快点?”我问。医生笑:“你 '100度'?只能慢点降,安全第一”。全屋子人都笑,好像就我一个“病人”。
还是梅溪水库前的荷塘有趣,光脚的小娃抓吧泥巴,追着鸭子打,穿粉红衣的小丫头喊:“你把我的荷叶弄脏了”。门前的娭毑吼:“快走,快走,别掉到水里了!”……
昨跳水时,池塘还是那么安静,荷叶、荷花、莲蓬,干干净净杵着,没见污浊的泥;水面漂着晨曦泛着红,鸭子照常巡守着,拖着一溜波光。小虫子又勾我:《荷盏盛泥》。
这“泥”不正像这屋笑我的“尘”——《荷盏盛尘》。
八月的风裹着暑气撞进池塘时,我总蹲在青石板上看那片新卷的荷叶。叶底红莲才冒尖,嫩得像蘸了蜜的胭脂,偏叶面上凝着星子似的泥点——前日阿福又来砸泥了。
阿福的粗布衫袖口总沾着洗不净的泥,像从塘底捞上来的。他攥着泥团的手直颤,指节青筋暴起,"啪"地砸在荷叶中央。泥浆顺着叶脉淌成细流,我原以为那叶要蔫,第二日却见泥点早顺着叶尖滴回塘里,叶面反倒亮得晃眼,连纹路都透着精神。"阿福这娃,"塘边补网的老周头吧嗒着旱烟,网梭在指间转得飞快,"他当泥是脏东西?你扒开塘底看看——"话没说完,阿福梗着脖子往塘里啐了口唾沫,裤兜里半截红绳穗子磨得发白,在风里晃。
陈先生来的那天,荷花开得正稠。月白衫子沾着马粪,他站在塘边盯着荷叶,忽然冷笑:"这世道,连草芥都要分个干净龌龊?"抄起块带棱的石头砸进荷丛。"咚"的一声,荷茎撞得东倒西歪,断口处渗出乳白的汁,像在结痂。半日不到,那茎又歪歪扭扭直起来,叶面上的水痕晒干,倒像添了道淡墨的纹。
夜里找老周头补网,月光漫过他鬓角的霜。"陈先生在省城落第那回,"网梭穿过网眼的声音像春蚕啃叶,"听见秀才们说'泥腿子穿月白衫,装斯文',打那以后,见着穿干净衣裳的,心里头就跟塞了把碎瓷片。"他又指了指阿福常蹲的石头:"前日见他在那刻字,'荷'字刻得深,边缘崩了碴——许是想把'泥'字刻进泥里,把'荷'字刻进心里。"入秋摘莲蓬时,阿福捏着泥团站在对岸,风把他的粗布衫吹得贴在背上。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那日看荷叶抖泥,倒想起我娘......"话音顿了顿,泥团"扑"地落进塘里,不是砸,是轻轻放的,像怕惊着什么——泥团里裹着半截红绳,坠子"叮"地荡开一圈圈涟漪。
腊月里陈先生来写春联,青衫打着补丁,怀里揣着个瓦罐。"阿福前儿咳嗽,"他把瓦罐塞给我,罐底沾着灶灰,"这是陈皮甘草水。"蹲在塘边看残荷时,冰碴子在荷梗上敲出细碎的响。"从前总觉得,是这世道的泥腌臜了我,"他指尖划过冻硬的荷叶,"如今才懂,是我自己捧着那点委屈,不肯撒手。"说着解下腰间的玉坠,羊脂玉上刻着"荷"字,塞给阿福:"那年砸荷时摔碎了,只剩半块。你拿去,就当......替我把泥里的光捡起来。"
挖藕那日,冰碴子割得手生疼。老周头一铁锹下去,翻出半截裹着黑泥的藕,白生生的断口渗着甜浆。"你看这荷盏,"他举着藕节对着太阳,泥垢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看着是盛着泥,其实是借着泥的力,把甜气往芯里攒。"阿福蹲在旁边拾藕,指缝里嵌满黑泥,腕上系着那截红绳,坠子在水里泡得发亮。
陈先生站在塘埂上,望着我们满身的泥,忽然笑了:"荷哪里是盛泥?是把泥当成了踮脚的阶。"风卷着雪沫子掠过,残荷梗子在雪地里支棱着,像无数只举向天空的手。"你看那冰下面,"他指着塘心,"泥正在土里养着新藕呢。"
今年清明,小丫头踮脚够新荷时,粉衫上落了点泥。"姐姐,泥会弄脏荷吗?"我让她摸荷叶的纹路,那些脉络像无数条细河,正悄悄把泥点往叶根送。"你看,"风过时,荷叶轻轻一晃,泥点落进水里,叶面亮得能照见云影,"荷是把泥盛进了自己的根里。"
小丫头跑着喊娘时,风里飘来新翻的泥土香,混着若有若无的荷气。我望着满塘卷着新叶的荷,忽然懂了"盛"字的意思——不是硬扛,不是强装,是像荷叶那样,把泼来的泥、砸来的石,都顺着脉络引向根处,让那些曾想污损你的,最终都成了托你往上的力。就像老周头说的:"好荷从不躲泥。泥来了,它就张着叶接着,然后——把泥变成自己的肉,自己的骨,自己的香。"
塘边的老柳树下,阿福正蹲在泥里给新荷苗培土,腕上的红绳被泥水浸得发暗。陈先生挽着袖子帮着挖泥,指缝里沾着泥,却笑得像个孩子。风掠过水面,新荷叶上的泥点闪了闪,像两颗落进清水的星。
2025年 8月8日于岳阳冷水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