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岳 恒 山
池国芳
晨光微曦,我踏上寻访恒山的旅程。车行于晋北浑厚大地,窗外景象缓缓铺展,山影渐渐浮出地平线,层峦叠嶂,如大地沉酣未醒时吐纳出的雄浑气息。车行渐近,那山便从薄雾里显出骨骼,愈来愈清晰地矗立于天地之间——这便是北岳恒山了。
抵达山脚,仰望主峰天峰岭,它巍然高耸海拔两千余米,山势如刀劈斧削,棱角峥嵘直逼青天。山路陡峭盘曲,石阶仿佛咬进山体,行人皆俯首弓腰,步步向上攀援,喘息之声交织成一支登高者隐秘的合唱。然而行至半山腰,悬空寺蓦然撞入视野:整座殿宇竟凭空悬挂于万仞绝壁之上,朱红廊柱似从岩髓里生长出来,托起雕梁画栋,檐角风铃在空谷里轻轻飘荡,宛如峭壁上的海市蜃楼。多少年来,它便这样悬于苍茫之上,既惊心又奇绝,令人恍悟人类在造化巨掌之下那一点灵光不灭的倔强。
继续攀行,山道愈险,汗珠滴落于石阶,脚步也愈发沉重。终于抵达半山亭,喘息稍定,倚栏俯瞰:恒山水库恰如大地嵌入的明眸,碧波澄澈,映照着天空游走的云絮。这明镜般的水面,不仅倒映着山的魂魄,更映照出千百年来人类与山水相生相托的印记——自然以水滋养人间,人则借智慧将天赐之力汇聚成泽被苍生的明湖。这澄澈的一泓,是山与人的血脉彼此勾连、深沉交融的见证。
经过传说张果老倒骑驴踏石留痕的“果老岭”,终于登顶天峰岭。立于峰巅,四望云海奔流,群峰只露出黛色峰尖,似沉浮于白浪中的蓬莱仙岛。山风呼号着掠过耳际,如远古的回响灌满襟怀。遥想李白当年立于另一岳顶时那句“呼吸宇宙,吐纳风云”的磅礴,徐霞客亦曾于恒山记下“望之如屏”的赞叹——纵使千年流转,人站在山巅,那天地浩茫、孤峰如芥的感喟竟如出一辙。山容万物而不言,它苍茫的怀抱里,既收容了历代文士面对壮阔的失语,也悄然托举着无数寻常生命里无声的悲欢与永恒。
下山途中,夕阳余晖温柔地洒满山峦,山间已见点点灯火如星亮起。路遇护林员巡视的身影,肩扛工具,步伐沉稳如恒山本身;山脚下新兴的生态农庄,炊烟袅袅,融于暮色,宛如山生出的温润呼吸。恒山,这一方造化的伟构,当它不再只是供人仰望的奇观,而化作与人类朝夕相守、气息相通的生命共同体——人护山,山养人,便真正应和了大地深处那和谐共生的永恒韵律。
当人真正懂得与山相敬相守,那山便不再仅是自然伟力的冰冷陈列;它以深沉的脉搏,默然呼应着人间生生不息的日常悲喜——原来山岳的壮美,最终要渗入人与土地之间那须臾不可分离的依存里,才真正化为不朽的风景。
立于恒山之上,方知造化以奇崛之笔写下的,原是一卷大地与人如何彼此认取的不朽经书;千载云烟过眼,唯山魂与人心的低语,在长风里默默传递着天地间最深长的约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