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维刚
7.
滇西之战结束不久,日本投降了。
连长和包热闹都长吁了一口气,以为再也无仗可打了,从此以后好日子就要来了。有人私下里传言要论功行赏,所有人都会官升一级。还有人说要给每个参战官兵分一个滇西婆娘。滇西打了几年仗,女多男少,每人分一个滇西婆娘似乎也合情合理。
连长和包热闹心里都喜滋滋的,他们憧憬着好日子的到来,可美梦很快就像肥皂泡一般破裂了,滇西婆娘没等到,却等来了就地整编就近驻防的命令。
差不多两年之后,他们奉命北上剿共,结果剿共不成,反而在长江边的芦苇荡里与解放军一触即溃,糊里糊涂就当了解放军的俘虏。
解放军的干部给他们讲政策,讲形势,让他们的脑袋瓜子焕然一新,最后才问他们想回家还是想参军。
“连长,我听你的,你说咋整?”包热闹悄悄找连长出主意。
“你先回去吧,我等全国解放了再说。”连长说。连长看出来了,将来的天下一定是共产党的。
“不,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不离开你!”
连长拍拍包热闹的肩头,沉重地叹息一声,苦笑道:“兄弟,你的这份情义我心领了,可是我怎么回去啊?你晓得的,我带了一百多个娃出来,那可是石亭江边上最好的娃呀!现在他们都没了,就剩你一个了,我回去怎么向他们的父母交代啊?”
连长说不下去了,沟壑纵横的脸上淌满了泪花。
揣着解放军发的路费和证明,包热闹辞别连长,独自踏上了回家的路。本来他想往苏北走,他心里还装着大娥子。可去往苏北的路太长,路上也还很不太平,更何况大娥子活着的可能性实在太渺茫了,当年他在山上找了差不多两个月都没找到,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怎么可能在茫茫大山中独自挨过那么长时间?
包热闹在心里计议了一番,沿着长江急匆匆往家的方向走去,这一次跟以前不同,以前是躲着鬼子走,也漫无目标,近似于溜达。这次是躲着国军走,怕再被抓了壮丁,所以难免耽搁些时日。
好不容易走到了自贡地界,包热闹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近了,从自贡到家里,最多也就七八天的路程。
也是他大意了,就在路边喝碗稀饭的功夫,他放在膝盖上的包裹又不明不白不见了!包裹里装着一件衣服,一双布鞋,一条褥子,一张证明材料,还有连长送他的两块袁大头。
包热闹脑子懵懵的,坐在稀饭摊前郁闷了好长时间。这真他妈应了天亮了才尿床的那句老话,临到家了,又成穷光蛋了,难不成又得讨着口回去?这脸也丢得太大了吧?
包热闹思量再三,家里父母早亡,就一个亲姐还不知被人贩子拐到哪里去了,回去了还不是形单影只,冷锅冷灶?
“算球了,挣点钱再说。”包热闹对着江水喃喃自语。自贡的盐井冒着腾腾热气,到处都挂着招盐工的牌子。包热闹打定主意,走进了就近的一家盐场。
包热闹在盐场一直干到解放军进了自贡城。才找掌柜结了工钱,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8.
回到李家碾,又是秋收时节。石亭江波涛滚滚,两岸的谷子黄澄澄的,田埂上的野草没过脚踝。他站在村口的皂角树下,看着熟悉的土坯房和不变的小巷,忍不住潸然泪下。他回来了,可张喜娃,还有太多太多的好兄弟,再也回不来了!
他回来了,却无处落脚。家里的房子早已坍塌,只剩下残垣断壁,几只野狗在荒草萋萋的角落里安营扎寨,见到他,狗嘴里发出呜呜的警告。
包热闹沉重地叹息一声,默默退了出来。石亭江边上有座大王庙,是为纪念李冰父子而建,有些年头了,虽也残破不堪,但还勉强可以栖身。包热闹仰天一声长叹,悄无声息住了进去。
包热闹跟我爸虽然都是李家碾的人,可是一个住村头,一个住街尾,加之两人年龄相差十几岁,所以两人并不十分熟悉。加之包热闹这人不爱抛头露面,我爸甚至都不知道李家碾回来了一个杀过鬼子的人。直到几年之后,我爸胸前戴着军功章从朝鲜战场上光荣退伍,两个跟外敌拼杀过的人才逐渐有了交集。
我爸退伍不久就娶妻生子,接二连三生了三男两女,我是最小的,在家里排行老五。
包热闹却远没我爸那么幸运。别说娶妻生子了,他就连个上门说媒的人都没遇到过。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包热闹一直就是个孤僻的人。他白天几乎不出门,更不跟任何人套近乎,晚上坐在门槛上,看着石亭江的滚滚波涛出神,一看就是大半夜。大人们不跟他来往,小孩子还奚落他,跟在他屁股后面骂他反动派。
记得有一次,大队开批斗会,包热闹被押到主席台上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抿着嘴,直挺挺地站在台上,目光淡淡地看着台下闹哄哄的人群。
突然,人群中闪出一个年轻人,手里抄了根三尺来长的大木棒就往台上冲。那人叫唐木生,刚从部队退伍回来没几天,身上还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
我爸是大队主任,当时正坐在包热闹旁边读批林批孔的社论,一看要坏事,赶紧挺身站到包热闹前面,挡住了来势汹汹的唐木生。
“你娃想爪子(干啥)?!”我爸不怒自威。
“你让开,我要教训教训这个国民党顽固派!”唐木生说。
“管他是什么派,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我爸从唐木生手里抢过木棒,“你娃要是敢不听毛主席的话,老子就敢把你也抓起来,不信你试试?”
台下不少人向着我爸,带头起哄道:“就是嘛,人家打小日本那会,你唐木生在哪里?你凭啥子打人家嘛!”
唐木生瞠目结舌,灰溜溜地下去了。
当天晚上,我爸让我去商店打一斤酒回来,顺道叫上包热闹。我心里不乐意,但我爸的话我不敢不听。
两个老伙计就着一盘花生米边喝酒边聊天,我坐在旁边翻连环画。我记得包热闹问我爸:“你说说,你也是保家卫国,我也是保家卫国,凭啥你回来就可以当干部,我回来却要挨你们的批斗呢?”
我爸说:“唉,都怪你跟错队伍了,而且还跟错了两次,你让别个咋说?”
包热闹问:“跟错队伍是我的错吗?再说了,我跟的队伍就没保家卫国么?”
“嗯……这个……当然……也算是……”我爸词穷了。
“那你们凭啥要批斗我?我究竟哪里错了?”包热闹继续穷追不舍。
我爸赶紧踩刹车:“老哥,许多事我也想不明白。不过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没人敢欺负你。”
“嗯嗯,这个我心里有数。”包热闹端起酒碗,使劲点点头道,“这些年要不是你,只怕我这把老骨头早就给那些没人性的家伙敲零碎了。这份情,我得记。啥都不说了,来,喝起!”
我看到包热闹的泪珠儿滴进了酒碗。包热闹一仰脖子,把自己的泪水喝进了肚子里。
我爸病逝之后,我不敢忘记老人家的嘱托,一见有人欺负包热闹,我就立马挺身而出;家里打牙祭,也把他请来饱个口福;年底杀了年猪,我亲自给他提两块肉去。
平淡的日子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我长大了,结婚了,包热闹额上的皱纹也更深了,背也更弯了。有一天我正在外面办事,突然接到村里来的电话,说包热闹病了,叫我赶快回去。
我放下手上的活计,骑着自行车就往回赶。推开包热闹的门,一股小便和中草药的混合味道直窜鼻孔。顾不得许多,我赶紧用架子车把奄奄一息的包热闹送往镇上的卫生院。
当晚,包热闹就死在卫生院里,医生遗憾地告诉我,来迟了,早两天送来就好了。
我很难过,也很自责,我还是辜负了我爸的临终嘱托。
我去给包热闹开死亡证明的时候,竟然惊讶地发现,包热闹走的当天,正是他的生日。那一天他刚好八十五岁。
我把包热闹安葬在石亭江的河堤上,紧挨着我爸的坟茔。他哥俩生前有冲不完的壳子,让他俩死后继续冲壳子去。
9.
又过了几年,我也已经为人父了。那天下午,民政局的两位领导带着一位风尘仆仆的老者叩响了我家的门。那老者年约七旬,瘦瘦高高,皮肤黝黑,大嘴大鼻梁,五官和身架颇有点当年包热闹的味道。
刚一进门,民政局的领导就介绍说“这位老同志姓包,是专门从苏北赶过来的。”
我一听,激动得呼吸都急促了。“不用介绍了,我知道他是谁!”我打断领导的话,又扭头对老人问道,“你妈叫大娥子,对吧?”
“对着呢对着呢!你咋知道咧?”老人一把攥住我的手,眼睛一下子亮了。
当晚,我请民政局的两位领导作陪,几个人好好醉了一顿。席间,老人告诉我,他叫包四川,这是为了纪念他父亲特意取的名字。
听包四川讲,当年他爸他妈在破庙背后的山上分手后,他妈就拼命往后山跑,跑着跑着就迷了路,一个人在山上转了几天几夜,等她钻出荒无人烟的大山时,已经到了几百里之外的鲁南地界了。
一户农家见他妈大腹便便,身子骨又虚弱,便好心收留了她。她在这户人家里修养了两个多月后顺利生下了瘦骨嶙峋的包四川。儿子刚刚满月,他妈便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好心人家见她去意已决,只好由着她,还给她备足了路上吃的干粮。
大娥子背上背个褡裢,前面抱个婴儿,跌跌撞撞回到村子,一眼就看到残垣断壁上贴着的缉捕自家男人的告示,告示上包热闹的画像还有那把熟悉的砍柴刀分外醒目。大娥子就算再笨,也一下子明白过来,她男人以为她死了,她男人为她报了仇还成功逃脱了!
“我老爹是这个!”说到父亲包热闹,包四川眼圈儿红红的,竖起了大拇指。
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道:“你和你娘怪不怪你老爹呢?”
“怪他?”包四川一脸不解地看着我,“我怪他作甚咧?”
我看出来了,包四川跟他父亲一个脾性儿,都是一根筋。
我又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呃,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我们一直想来四川找我爹的,可是我老娘脑子被吓坏了,记不得我爹是四川哪里人了,四川这么大,从哪找起啊?我们本来以为这一辈子都找不着我爹了,可是没想到,我老娘临闭眼了,脑子还开窍了,突然说出石亭江李家碾这几个字来……”
听了包四川的讲述,我们每个人都既感到难过又觉得欣慰。难过的是,一对苦命鸳鸯年纪轻轻就生离死别,抱憾终生。欣慰的是,他们的生命延续下来了!
酒足饭饱之后,民政局的领导起身告辞,我也打算安排包四川早点休息,包四川却恳切地看着我,执拗地说道:“我不累,我想现在就看我爹去。”
我理解他的心情,于是带着他沿着石亭江河堤向他爹的坟茔走去。
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天已完全黑了,江岸上凉风习习,蛙声起伏,来到一个坟茔前,我说:“这就是你父亲的坟茔。”
我话音刚落,包四川已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在青石板上,嚎啕大哭起来:“爹呢,老爹呢,儿子来了,哇哇……儿子看你来了……哇哇……”那哭声甚是凄厉,像猫头鹰在呜咽,也像老狼在哀嚎,惊得树梢上的鸟儿腾空而起。
包四川在坟前哭了很久,直到月亮爬上树梢,才被我扶起来。他用袖子擦着脸,眼睛红得像兔子:"老爹呢,你知道不?老娘临咽气了都还在念叨你呢,老娘说这辈子遇着你就不算白活,老娘还一定得让你知道,你有儿子,有孙子,还有曾孙子,你枝繁叶茂呢!老爹,儿子把你子孙的照片都带来了,您老看看吧。”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解开,露出一沓照片来。
一阵晚风拂面,皎洁的月光映照着照片上孩子们的笑脸。
鸟儿在半空中盘旋了一阵,又飞回了树梢上的巢穴里……
后记:史料记载,抗日战争初期,石亭江西岸的什邡县共计六万一千五百余户,二十三万七千八百余人。八年抗战中,先后奔赴抗日前线者四千五百九十二人,归者廖廖。呜呼!
陈维刚:59岁,德阳市什邡市人,德阳市作协会员,高中文化,个体业主。在中短篇小说领域探索多年,偶有文字在各种载体发表并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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