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节
文/路等学(兰州)
风是自然的信使,总携着时令独有的墨痕。春信里,有新芽啄破冻土的脆响,裹挟泥土翻涌的微腥;夏笺上,是浓荫蒸腾的热浪,蝉鸣在字里行间烙下焦灼;秋卷中,桂香漫漶,落叶的簌簌是最清瘦的注脚;冬简则钤着霜雪的邮戳,字字句句皆凛冽的寂静。这便是自然的季节,如一枚枚精确的印章,盖在地球公转的轨道——那黄赤交角恒定的倾斜里,一年被均裁为四段,而每一章的句点,都藏着下一幕的序曲。
它从不断裂,原是浑圆的闭环。草枯了,根须在泥土里紧攥着春的密钥;花谢了,枝头早将新蕾的轮廓描摹进月色;雁群驮着秋光南去,翅尖擦亮的云痕里,已写定来岁北归的航程。伫立深秋田埂,看麦茬的褐根深扎沃土,便知它们并非等待消亡,而是在雪被下撰写破土的宣言——这圆的智慧,原是以凋零为伏笔,沉寂作引子,让每一次终结都成为新生的开篇。二十四节气是串在这圆环上的珠玑,清明的雨润泽谷雨的秧,白露的霜凝结秋分的叶脉,轮回往复,严丝合缝,仿佛天地间有支不朽的笔,在光阴的素宣上,一遍遍誊写着荣枯与寒暑的永恒诗行。
而人生的季节,偏是另一种笔迹。
人说“人生如四季”:少年是蘸着晨露的春笔,墨色淋漓;中年是饱吸烈日的夏墨,笔锋沉厚;老年是染透风霜的秋彩,色调蕴藉;终章大约是覆雪的冬页,字迹渐杳。这譬喻虽贴切,却漏了最锋利的一笔:自然的四季是可回旋的圆,人生的四季是条只能向前的单行线。
童年攥着风筝跑过的田埂,野草或许已漫过膝头,可那羊角辫跃动的身影,再不会从时光的转角奔来——直线上的脚印,落定即永恒,没有重踏的余地。中年伏案的子夜,额间褶皱里盛满多少失眠坠落的星粒,那些星辉熄灭了,便永不再如春桃般谢了重绽。老年藤椅上承接的阳光,与少年课桌偷藏的那缕原是同源,却再也焐不暖彼时懵懂的指尖——执笔人早将半生浓墨重彩,挥洒在身后无法涂改的纸页上。
人不能如乔木,抖落枯叶便笃信春必再发。我们的“落叶”是直线上的落墨:父母鬓边蔓延的霜迹,儿女倏忽拔节的身影,眼角眉梢加深的刻痕,皆如指隙流沙,纵使拳心紧握,亦难留一星。自然的圆是宽宥的轮回,允万物重写篇章;人生的直线是苛刻的独行,每一笔都落定成局,不容悔笔。
或许正因如此,我们才将寻常景致纳入记忆的锦囊。暮春栖落肩头的花瓣,夏夜倏忽掠眼的流萤,深秋枝头悬垂的最后一枚红柿,寒冬窗棂凝结的剔透冰花——这些在自然的圆里往复寻常的意象,落在人生的直线上,都钤成了“仅此一次”的朱印。风的轨迹与温度永难复制,此刻交握的手,或许终将在某个渡口松开。
秋风再起时,雁翅的弧线划破长空。我们目送它们远去,既知晓来年必循着天地的圆规返航,也心照身畔并肩的人,终将在各自的直线尽头离散。自然以圆的循环低语“不必追”,万物自有其时;人生以直线的不可逆警醒“要珍惜”,每一步都是绝版的落笔。
这便是季节写下的启示:圆里蕴着不灭的生机,直线上,才写得出最深的情意。
作者简介:路等学,中共党员,甘肃省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正高级工程师。主要从事农业区域经济研究,食用菌品种选育及栽培发术研究与推广。发表论文和网络文章百篇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