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麦田“潜伏记”
文/林倩
回忆九十年代初的夏收,那真是如同一场关乎生计的盛大仪式。麦熟一晌,虎口夺粮。麦收时节无老少,人手一把镰刀就是命根子,顶着毒日头,脖子上搭条被汗水浸透的毛巾,弯腰挥镰。那是最难熬的时候,麦芒扎人,热浪灼背,腰杆子酸得直想往地上坠。上了年纪的把式最有韧劲,动作瞧着不紧不慢,却像上了发条的钟,稳稳当当,一刻不停。磨刀不误砍柴工,那份耐力叫人打心底里服气。年轻人呢,全凭一股子“露水劲”,镰刀舞得飞快,麦子一片片倒下,可这猛劲撑不了多久,喘口气的工夫就得直起腰来歇上一歇。
打麦,更是得绷紧了弦。全村百十户人家,就指望着大队里那几台宝贝疙瘩似的打麦机。按编号一家家轮流转。轮到谁家,无论是骄阳当空的正午,还是星斗满天的深夜,都得叫上几家亲戚豁出力气,守着那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把沉甸甸的麦穗喂进去,看着金灿灿的麦粒喷涌而出——抢的是天时,更是生计。
那天下午,通知傍晚打麦轮到大舅家了,几家大人立刻倾巢而出,涌向麦场。我们这群小萝卜头,就被归拢到姥姥家的堂屋里。
起初的疯玩像一阵旋风,闹也闹了,追也追了,打也打了,跑也跑了,浑身的热气儿能把屋顶掀翻。可那股子热乎劲儿一过,就觉得没意思了。
“要不……咱去地里找他们?”有人小声提议。
“大人都说了,不让去啊。”
“偷偷去呗!咱去地里睡觉。又能看见他们干活,又能睡觉。”
这念头像火星子,噼啪一下点着了我们。要拿的东西,我们提前分好工!小虎和老二抬凉席、大妮和我抱枕头,二妮拿毛巾被。
吃完晚饭,夜色暗了下来,趁姥姥出去串门的空挡,行动开始了!我们几个手脚麻利地抄起家伙,鱼贯溜出大门。一支小不点的队伍,扛着大大的“家伙什”,自以为隐秘得像做贼,却在街坊邻居的注视下,光明正大地抱着铺盖卷在街上走。
“哎,抱着铺盖卷儿去哪啊?”是十字街口的远房表舅。
“哪……哪也不去!”我们有点心虚。
“哪也不去?抱着凉席、枕头?”表舅显然不信。我们不敢再搭话,赶紧缩着脖子加快步子,恨不得脚下生风,生怕被他叫住。是奔向大人、奔向那片喧闹的兴奋,拽着我们往前冲。
一溜烟跑出村子,视野骤然开阔。月光下的麦茬地泛着银灰的光。远处,打麦场上一盏昏黄的灯泡挂在杆子上,在浓稠的夜色里晕开一小团暖黄的光晕。人影在那片光晕里晃动着,打麦机“隆隆”的闷响。刚垒起的麦垛散发着浓烈、干燥、令人安心的麦秆香气。我们就在离那片光晕和轰鸣不远的麦垛后面停下。
“就这儿!”小虎放下凉席,声音里带着大功告成的得意。我们七手八脚铺开凉席,两个大枕头勉强挤下五个小脑袋。身下的凉席带着白日的余温,又透着夜晚浸润的凉意。麦秆尖儿透过薄薄的席子,刺痒着我们的胳膊腿儿。空气里是新麦甜丝丝的清香,混杂着泥土和干燥草屑的味道。仰面望去,深蓝的夜空中缀满了星斗,密密麻麻。
安顿好“营地”,我们就在麦垛后面露头观察大人们。昏黄的灯光边缘,父母们正奋力把一捆捆麦子塞进打麦机里。“嘘——快看!”小虎忽然压低声音,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三舅直起身,抬手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汗,目光似乎朝我们藏身的麦垛这边扫了一下。我们吓得赶紧缩脖子。可他只是朝旁边说了句什么,就又低下头忙活开了,身影重新融进那片晃动的光影里。
“没事儿!”老二长吁一口气,重新躺倒,我们几个在麦垛的阴影里互相瞅瞅,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又赶紧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的。心里头那股偷溜出来的得意、冒险成了的窃喜,在月光底下无声地漾开了。
夜风习习,拂过空旷的田野,吹在我们热乎乎、兴奋的小脸上,带来一阵阵惬意的凉爽。我们小声地交谈,争论着白天在垄沟里捉到的那只绿蚂蚱到底是公是母,争论着天上哪颗星星最亮……夜色已经很深了,星星也仿佛更亮了,但是我们一点也不困。
天幕的蓝已深得如同墨玉,大概是后半夜了吧。机器的轰鸣、麦粒的沙沙、远处断续的人声,交织成背景音。意识开始变得懒洋洋、迷糊糊。大妮和二妮不知何时已歪着头,发出了均匀细小的鼾声。
突然,机器的“隆隆”声戛然而止!我们三个还没睡着的,一骨碌坐了起来,刚想探头看看怎么回事,一个高大的黑影已经一步跨到了我们跟前,“嗬!我说家里枕头凉席咋都长腿跑了呢。”是三舅洪亮的嗓门,带着笑意,“原来躲在这儿安营扎寨了!好家伙,一窝成了精的小耗子,还挺会找地方。”
“都……发现了?”我们有一种被抓包的、奇异的兴奋感。
“可不都发现了。”三舅的声音里藏不住的笑意,“你们前脚溜,你姥姥后脚就发现堂屋空了。她猜你们准往地里钻,追出来半道上正好碰见回家报信的表舅,你姥姥叫他来地里传话!”
“啊……”我们的兴奋劲儿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下去一点。
“你们还想在这睡觉?”三舅故意逗我们。
“想。”我们几个异口同声。
“行,那你们在地里睡吧。我们走了,活都干完了。”三舅佯装要走。
“啊!我们也走。”我们七手八脚地爬起来。
“走了……回去了!”不远处的妈妈喊我们。
我们抱着铺盖卷,爬上堆满新麦秸的排子车。木轮子碾过田埂和土路,发出沉闷又安稳的“咯噔……咯噔……”声。车身随着坑洼的路面,轻轻摇晃着。一下,又一下,风声、虫鸣、大人低低的说话声、车轮的吱呀声,连同这摇篮般的晃动,在这夏夜的排子车上,交织成一支深沉催眠曲,慢慢裹住了我。
那夜后来如何回到姥姥家床上的,早已模糊不清。多年后回望,月光下那自以为隐秘的“行军”,麦垛后小小的“营地”,夜色中晕开的盈盈灯光,胳膊腿儿上被麦芒刺痒的微疼,排子车吱呀的节奏,都沉淀成了童年时光最深处的温暖印记。
林倩,就职于邢台市信都区政府,信都区书法家协会会员,文学爱好者,大学期间曾兼职担任逐浪网女频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