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漏河在龙湾头一带由东而西急转之后,漫漶北流,水面因而比上游宽阔许多,不少河汊子穿越沙岭的凹处,像八爪鱼的触角一般向东西延伸,成为引水灌溉、建造水利设施的合适选址。
我常去的一个河汊,叫“四队抽水机”,因为那里有一间土坯房,房里有一台红漆剥落、油渍麻花的柴油机,它会带动深入水底的水泵,哗哗地抽水,浇灌着第四生产队的庄稼和菜园。
“上哪儿疯去?”大人喊。
“四队抽水机。”孩子们回答。
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去了那里。那是个秋日下午,杨树叶子无声无息地飘落,有的焦褐色,有的半青半黄,飘落在半枯的草丛里,飘落在一丛丛金黄的雏菊里,飘落在头上、脚上,还飘落在那片半圆形的河汊的水面上。比起夏季,这水面仿佛变得静谧,变得寒冷,也变得清澈。
是的,清澈。我已能避开水面的浮叶、乱草,看到水底,看到柳树淡红的根须,看到芦苇和蒲草的水下部分附着的青苔,以及穿行、逡巡的鱼,还看到蓝的天和天上慢慢变幻着的白云。
咦,这是些什么?从水中放射出的闪闪白光,让我感觉陌生与好奇。
水中所见,有时会出乎常识之外。某次,也是在这片水域,我见过一只老鼠模样但个头大多了的动物,从水中钻出脑袋,消逝在岸上的棉槐丛和杂草里,它毛皮上的水珠仿佛还闪亮在我的眼前;还有一次,在另一道河汊,我见过一条鱼,似乎生着四足,当然不是青蛙,它没有大嘴大肚子,它通体是黄褐色的,鲦鱼一样的流线型。
此时,夕阳在水面上跳荡着金光,那水下之物仿佛是活的动的,镶着金边在水草间悠悠移动。它们是一群未被命名的鱼吗?还是一群其他生物?这个意象在以后的岁月中,常常以梦境的方式出现。
这里水深大约米许,但我从未下去过。据说有水蛇出没,但也有人说那不是蛇是黄鳝。黏滑的黄鳝,也会让我觉得手上身上黏滑难受。
我向水中投掷石块。波纹散去后,一切寂然。天光渐暗,辽阔的河滩、绵延的沙岭、浓密的树林中,不见一人。
这片水域,仿佛越来越深,越来越让人感到凉意了。
“泼辣”一声,在与主河道相接的地方,溅起一簇大大的水花……
几天后吧,我再次来到四队抽水机,讶异地发现水中的白色东西更多了,它们堆积着,几乎填满水湾的一角,不用费力辨认,我已认出那是些石膏或瓷器的碎片。从较为大块的碎片能看出较完整的面部形状。
我把这事告诉了父亲,他嘱咐我不要四处乱说。他瘦削的脸很是严肃。我觉得这事确实不该乱说。
那个展览馆我去过一次,印象中是一个路边的长条形的房子,像见惯的工厂厂房。一屋子的塑像,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全身的少,半身的多,有些坐落在地面,有些摆在条桌上。形象有挥手的、有垂臂的,有省略了四肢的。身材和脸型却都给人既慈祥又威严的敦实感,而且全是白色的,全身白,头发白,衣裳白,衣领白,制服口袋白。老师说还是谁说的,那都是石膏做的,当然白。
有同学小声嘀咕:“咋一屋子都是毛主席呀!”
老师斜了他一眼,意思好像是“一屋子也不多的”,也好像是“不是毛主席还能是谁”。
我不知道石膏是什么做的,也没好意思问。现在约略知道,是一种矿物,主要化学成分是硫酸钙,不仅用于工业,还可用于医疗。《伤寒论》中的白虎汤、竹叶石膏汤、麻杏石甘汤,《素问病机保命集》中的双玉散,《小儿药证直诀》中的玉露散,《普济方》提到的石膏散,都用它做原料。那一屋子的塑像是石膏的,还是白瓷的,现在我有点不确定,瓷的应该更光滑,但我记不清它们是否光滑了,当时也没敢动手抚摸。
我能感觉我们那个村是跟潮流很紧的一个村,国家的哪种变化几乎都会迅速地在这里得到反映,响应的速度比那些小村、山村要快出许多,因此往往成为典型。学大寨,我们治理河滩,成为典型;知识青年下乡,我们盖起知青楼,成为典型;搞集体副业,我们的小烘炉、养殖场成为典型;抓科教,我们盖起全县第一座小学教学楼;平坟,反对土葬,我们建了座高大的青灰色骨灰堂……
反对个人崇拜,我们也不能落后呀。是谁将那些完完整整、散发着神圣白光的石膏像砸碎、运走了呢?他们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不是还有些畏惧或是担心、不舍、惶惑、犹疑?还是执行上级命令,十分坚决?还是麻麻木木的,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那些石膏像,并不是用于素描教程的,不是用来练习线条、角度、透视、形体结构的,不是海盗石膏像、伏尔泰石膏像、高尔基石膏像、阿古里巴石膏像、巴特农石膏像、莫里哀石膏像、荷马石膏像、拉奥孔石膏半身像、米开朗琪罗石膏半身像、大卫石膏头像、罗马王石膏像,它是伟大领袖和导师的,他去世不久……
这些想法,在少年时代的我不会这么复杂,但也并非完全懵懂。至少我觉得不该将那些碎石膏扔到河里去,就没有一种更好的处理方式吗?
以后堆满碎石膏的河汊,又被人倾倒生活垃圾,水面的污染不可遏制。慢慢地不再有新鲜的水源补充进来——主河道都污染、干涸了。“四队抽水机”终于变成一个垃圾场,蚊蝇乱飞。
有多少人知道,此处的地下掩埋着一屋子石膏像的碎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