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武汉,酷热难耐。柏油路蒸腾,人走在上面,像是要化了。空调外机徒劳地嘶吼,手机一震,是长阳老友的消息,只三个字:“山里凉。”
车过宜昌,山便扑面压来。绿意先是星星点点,转瞬泼成浓墨,将一身燥热囫囵吞尽。山尖托着夕阳,蜜色流淌,云絮熔成金箔,贴紧崖壁。野藤绊脚时,荆棘丛里几点红跳出来——是山丹丹。露水凝在花瓣上,晶亮,像擎着微小的火苗。“这花命硬,”老友指尖轻点花茎,“石头缝里讨活路,倔。”
黄牛甩尾,踏过草甸,蹄下溅起的露珠,是山的汗。草木的气息浓了,松针的清冽混着泥土的厚实,吸一口,肺腑都沁凉。

雨来得野。土腥气刚钻进鼻子,豆大的雨点已砸得尘土飞溅。缩进路边小亭,柴火炉子正旺,一对老夫妇守着烤土豆。老婆婆递过一把磨得发亮的旧蒲扇,咧嘴笑,缺了颗牙,弯弯的,像山涧里初升的月牙:“山里的雨,性子急。”老爷爷拨弄柴火,火光跳跃,照亮他手上沟壑纵横的老茧——那是刨过地、砍过柴、也无数次抱起孙儿的手。“尝尝?”烤土豆焦黑滚烫,掰开,内里金黄软糯。“自家地里长的,甜。”他声音不高,带着山石的沉。
雨收住脚,山尖蒸腾起白雾。老婆婆牵我走石板路下山。她掌心粗粝,像砂纸刮过,那力道却稳稳的,竟比武汉空调房里裹着的薄毯更让人心安。

老人的家在向阳的山腰。土墙爬着青苔,院角玉米棒子堆叠成塔,金灿灿,像是凝固的阳光。堂屋里,一张八仙桌老旧斑驳,红漆剥落大半。桌腿上一道深深的刻痕,是“金龙”两个字。笔画遒劲,像是用尽了力气刻进木头深处,成了桌腿的筋骨。老爷爷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凹痕,目光望向门外层叠的山影:“我家儿子刻的。在西藏,当兵,守边。”粗陶酒壶倾泻,包谷酒汩汩注入土碗,浓烈的酒香弥漫开来。“来,喝一口!”酒液在碗里晃荡,他声音有些哑,“他在那头,喝不着。就想家,想这张桌子,想他娘做的饭。”

夜里坐在院坝。山风清冽,裹着玉米叶子沙沙的碎响,像无数蒲扇轻摇。星子密得压人眼眉。老爷爷拧开老旧的半导体,咿呀的戏腔混着滋啦的杂音。他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脊线,沉默半晌,说:“站得高些,兴许能望见月亮背面。金龙在那头站岗呢,看的,也是这个月亮吧。”风更紧了,玉米地的沙沙声淹没了半导体里的杂音,也稳稳托住了沉沉的夜。
走时,老婆婆硬塞给我几个温热的烤土豆:“路上顶饿。”老爷爷站在院门口那块磨光的石阶上,手搭凉棚,目光像生了根,牢牢钉在远处的山梁上。他仿佛对着山说,又仿佛对着风说:“金龙…家里,都好。土结实,苗也壮。站好岗……守稳当。”

车回武汉,热浪依旧舔舐着路面。我怀里揣着那几个土豆,温意未散。闭上眼,山风仿佛还在耳边低徊——风里裹着山丹丹倔强的红,裹着新烤土豆的焦香,裹着老婆婆缺牙的笑,更裹着那八仙桌腿上,深嵌木纹里的“金龙”二字。那刻痕,不是墨写的,是骨血刻的。刻在桌腿上,也刻在这片沉默的山峦里。忽然就懂了,这土地上的暖,何以能穿透蒸腾的暑气,直抵心底。原来总有些人,把家刻在木头里,把国,刻在骨头上。
那山风里裹着的,便是这人间最沉最韧的,暖。

作者:陈辉,武汉市老干部朗诵艺术团成员,湖北省朗诵艺术家协会文学顾问。

朗诵:张海陵,武汉市老干部朗诵艺术团成员。
责任编辑:刘晴

题字:武汉市书法家协会主席瞿忠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