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肘上那道粉红色的疤,刚抠了痂,像片小小的月牙,总在抬胳膊时露出来。爱人看见,还会念叨几句:“都五十岁的人啦!走路也不看着,咋就掉进排水渠里了哟。”
记不清具体的疼了,只记得荣庄村“星河里”景区的菊花开得正盛,夜里断了电,我拿着开了手电筒的手机,依然恋恋不舍地打量着四方。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排水渠滑下去,一条腿先踩空,蹭掉好大一块肉,胳膊肘磕在渠沿上,血一下子涌出来,热辣辣地顺着胳膊肘往下淌,沾了满手。
身前身后的朋友听见“扑通”一声,有的在笑,有的忙凑过来看。朋友拉我胳膊时,指尖先碰着我满手的血,“嘶”了一声,手劲才轻了些。被拉上来时,裤脚还滴着水,沾了泥,朋友递过纸巾,我擦了擦手,血混着泥,纸巾就染得红褐交杂。手机屏幕还亮着,晃了两下——你说巧不巧,菊花的影子在黑夜里颤了颤——倒不是怕摔了手机,是怕摔碎了想给她看的那点念想。我忍着痛,手从额头摸到下巴,指尖顺势碰到下巴的老疤,像两个时空的结系在了一起。
那是六七岁,上沿台磕在沿台石上,划开道口子,像一张嘴。奶奶当时在灶台前忙活,听见我哭,手里的锅铲都没来得及放下,就颠颠地跑出来。她看我下巴渗着血珠,眉头揪成个疙瘩,却还是先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指腹蹭过发梢,带着点锅铲的烟火气:“不疼不疼,咱东东勇敢。”转身往院里的葫芦藤走,步子急,裤脚蹭过藤架,带落两片黄叶子,正落在我脚边。她没顾,径直摘了片最嫩的叶子,拇指和食指捏着叶子根,来回搓了两下,绿汁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那点清凉,混着奶奶手心的温度,竟真的压下了不少疼。
后来结了痂,我总忍不住去抠,母亲看见就拍我的手:“别抠,留了疤不好看。”可我哪里听得进去,觉得那层痂像个神秘的壳,总想知道下面藏着什么。结果真就留了疤,凸凸的一道,像杨树身上的毛毛虫,圈住了那年葫芦叶的香,还有奶奶粗糙手掌的温度。后来母亲总说:“疤长在下巴上,倒成了记号,走哪儿都认得出。”再后来,爱人总说“五十岁了还像个孩子”,可她给我涂药膏时,指尖比当年奶奶还轻。
后腰上还有块圆乎乎的疤,是十来岁时烧的。那会儿村里还常用柴火灶,我趁母亲不在,学着她的样子往灶膛里添柴。火星子蹦出来,落在我棉裤上,起初没觉出什么,等闻到焦糊味,那块布已经烧穿了,烫得我直跳脚。
父亲正好从田里回来,看见我手忙脚乱地拍裤子,二话不说就把我拽到水缸边,舀起冷水往我后腰浇。他手劲大,冷水激得我一哆嗦,却也真的不那么烫了。他一边用剪刀剪开我烧破的棉裤,一边骂我:“逞什么能?烧着了怎么办?”声音挺凶,手却轻得很,给我抹药膏时,指尖都在颤。药膏凉丝丝的,他抹得慢,末了没再骂,就蹲在灶门前抽了袋烟,烟锅子在鞋底磕了半天。火星子掉在地上,他没看,就盯着灶膛里的火,火苗子忽明忽暗的,噼啪响着,倒衬得他蹲在那儿,半天没出声。
这疤藏在衣服里,平时看不见,可每次弯腰系鞋带,指尖偶尔碰到,就想起父亲当时又急又怕的眼神。现在给孩子讲起这事,他总笑我笨,却会伸手摸摸我后腰的疤:“爸,当时一定很疼吧?”我摸着疤,倒想起父亲骂我时,声音里藏着的慌。他总说我是“野小子”,却在我闯祸时第一个冲上来护着我。灶膛里的火早熄了,可每次摸到这疤,还能想起当年柴火的噼啪声。
人这一辈子,就像棵树,风刮过,雨打过,总会留下些痕迹。这些疤,不是丑的印记,是日子刻下的戳。摸到它们,就像摸到了那些走远的时光里,藏着的疼与暖,爱与牵挂——奶奶的凉汁,父亲的急声,母亲的念叨,爱人的轻指,还有孩子听故事时眼里的笑,一辈辈的热乎气,都在这疤里打了个结,解不开,也不用解。就像现在摸胳膊肘这道新疤,指尖蹭过,倒像摸到了一串温乎乎的日子,从葫芦藤下一直串到菊花丛边。手机里存的菊花照,拿给爱人看时,她指着照片里歪歪扭扭的光影笑:“跟你掉渠里的样子一个德性。”我胳膊肘的疤被她指尖碰了下,顿了顿,有点痒,像那会儿在菊花丛边,叶子扫过手背的痒。我没说话,就着她的指尖,摸了摸胳膊肘的疤——新疤的嫩,老疤的糙,都在一块儿热乎着,像晒在太阳里的被子,暖得人想眯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