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竹南园旷世情
——诗人陈耀球与同窗马立扬的友谊
赵志超
明日湘潭重聚首,西窗剪烛应更迟。
——陈耀球《相思•其一》
一
1980年1月,在郴州工作十七年的“白竹诗人”陈耀球,刚刚迎来五十初度,即将前往湘潭大学履新,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写下《江城子》一词:
浮生长恨太匆匆。逝川中,鬓丝翁。关山无改,人事几枯荣。偶到故乡人不识,惊问讯,忆前容。
少年心事在屠龙。赴兵戎,返雕虫。坟前稽首,无语诉深衷。地下亲情知我否,迟暮里,路千重。
诗人回顾自己走过的坷坎前半生,慨叹世事无常,尘世多艰。“浮生长恨太匆匆”道尽岁月倥偬,“少年心事在屠龙”暗藏壮志豪情。字里行间,既有对世事无常的慨叹与惆怅,更有垂暮之年再度启程的踌躇与奋发,这是他不平凡一生的诗意注脚。
陈耀球(1931—2012),号白竹,1931年1月9日(庚午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一日)出生于湘潭县马家堰金虎村彭家洲(今白石镇昭金村花门组)一个农民家庭。故乡的田垄与祠堂,是他最初的生命印记。1946年正月,陈耀球举家迁居晓霞山下的白竹坳(今中路铺镇菱角村)上湾,与著名的“黎氏八兄弟”为邻。或许正是这片山林的静谧,埋下了他日后以白竹为号的情结。少年时的他,胸怀屠龙之志,既有对理想的炽热追求,亦藏着乡土赋予的坚韧。
“白竹诗人”陈耀球在海军服役时
1949年8月,湖南和平解放。9月,青年陈耀球报名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编入第十二兵团干部学校,从此开启崭新的人生篇章。1950年3月21日,他进入大连第一海军学校(今大连海军舰艇学院)俄语译训队学习俄语。不到两年时间里,他以惊人的毅力学完外语院校的三年课程,于1952年毕业,继而深耕海军专业俄文,成为新中国第一代海军翻译人才。
在海军联合学校、南京海军指挥学院的十年间里,陈耀球身兼军事翻译与俄语教员,更担任苏联专家高级翻译,为国防事业默默奉献。1962年入党后,他调任青岛潜水艇学校,继续在军事教育领域发光发热。14年军旅生涯,他将屠龙之志化作笔锋之锐,在时代的浪潮中书写着军人的担当。
1963年,陈耀球服从调配转业至郴州地区商业局,担任办公室主任,在政务岗位上延续着严谨与热忱。1980年8月,他“弃政从教”,调入湘潭大学历史系,重拾对文字与学术的热爱,躬耕译林。1987年获评副译审职称,直到1991年1月离休。
无论是戎马译林的精准严谨,还是政务岗位的务实勤恳,亦或是校园讲台的传道授业,陈耀球始终带着一份诗人的敏感与赤诚,努力进取,不稍懈怠。正如他在诗词中所慨叹的“人事几枯荣”,却始终以“路千重”的坚韧行走世间。
2012年3月1日,这位“白竹诗人”在湘潭溘然长逝,享年81岁,留下的不仅是《江城子》这般饱含深情的词作,更有在时代洪流中不忘初心的坚守。
二
作为诗人,陈耀球长期从事旧体诗词创作,是当代诗词领域的深耕者。他以深厚的功底、真挚的情怀,在旧体诗词的天地中笔耕不辍,奠定了扎实的功底。其诗集《白竹诗稿》更是凝聚了他半生的才情与感悟,成为其诗词艺术的集中展现。
“白竹”暗含着陈耀球对人格与艺术的追求。这一雅号,源自他少年时的居所——晓霞山白竹坳(今属中路铺镇菱角村)上湾。年过花甲后,他将诗集定名《白竹诗稿》,赋予其更深的象征意义。“白”象征纯洁、明静,是诗人对高尚人品的坚守;“竹”作为“岁寒三友”之一,代表刚正、坚忍、倔强的君子之风。正如其好友、湘潭大学教授马立扬在序言中写道:“古往今来,咏竹的诗赋甚为,穷其因乃是其具有刚正、坚忍、倔强的性格。耀球君的品行,以美丽的白色和君子之竹表征是很适宜的。”这既是对陈耀球人格的肯定,也暗示其诗词中蕴含的精神风骨。
陈耀球著《白竹诗稿》
《白竹诗稿》编印于1999年10月,收录陈耀球31岁从青岛潜艇学院转业后的诗词作品,内容丰富而厚重。其中既有与文化友人、亲朋、战友、同事的唱酬之作,流露出真挚情谊;也不乏咏史绝句、吟咏性情、指点江山的篇章,展现出广阔的视野与深沉的思考;更包含对诗文的探讨与品评,体现出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这部诗集不仅是陈耀球个人心灵历程的写照,更折射出数十年间的政治风云、社会沧桑与民族命运,成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与世沉浮的艺术记录。
陈耀球的诗词艺术,既得益于对前代大家的学习,又形成了自身独特的艺术风格:清新质朴,底蕴深厚。他曾自叙学诗历程:“三十岁前,极爱太白之天然去雕饰”,可见早期受李白豪放自然诗风的影响;“三十而后,涉世渐深,乃知工部之沉郁顿挫,非唯学力,抑亦遭遇使然也”,中年后深悟杜甫诗中蕴含的家国情怀与沉郁笔法;同时,他也喜爱韦庄的清婉,却不认同温庭筠的绮靡,取舍之间显露出鲜明的艺术追求。马立扬评价其“朴质的诗风,给人一种清新之感”,更指出其诗“蕴藏着真情,隐含着理想”,能让读者不自觉地产生强烈共鸣。这种清新朴质与真情实感,正是陈耀球诗词最动人的力量,既源于生活的积淀,也离不开对古典诗词精髓的深刻领悟。
陈耀球以“白竹”为号,以《白竹诗稿》为证,在旧体诗词的创作中,将人格追求与艺术表达相融合,既继承了唐诗的深厚传统,又扎根于时代生活,形成了兼具真情与风骨的独特艺术风貌,为当代旧体诗词创作留下了珍贵的印记。而马立扬为其所作的序言,不仅是对陈耀球精湛诗艺的揄扬,更是他与陈耀球深挚友谊的翔实记录。
三
马立扬也是一位诗人。他从小好读诗书,并开始练习诗词创作。初中时,他便在暑假中写下一首五言绝句《黄昏》:
蝉铃催夜幕,绿竹绕炊烟。
戴笠扛锄归,堂前醉欲眠。
他十分珍视这首“处女作”,时隔75年后,他将其修改后收入了《南园集》。
年轻时的马立扬
1931年11月23日(农历十月十四日),马立扬出生于湘潭县马家堰团山铺杉树垅(今白石镇团山村)一个农民家庭,其家与“白竹诗人”陈耀球的出生地黄茅铺陈家祠堂仅3华里之遥。这片沃土不仅孕育了他的生命,更牵系着他与陈耀球跨越一个花甲的情谊。作为湘潭大学前化学系主任、退休教授,他以严谨的治学精神深耕化学领域;作为诗人,他著有《南园集》,以诗词寄怀人生;而作为友人,他用一生诠释了“生死相托”的内涵。
马立扬的童年与少年,浸润在湘潭乡间的烟火与书香中。他的故乡与陈耀球的成长地血脉相连。陈耀球8岁前在陈家祠堂生活,后迁至白竹坳;而马立扬的家离陈家祠堂近在咫尺,这份地缘之亲,让两人自幼便熟络如兄弟。
1953年上学期,在湘潭县茶恩寺完小(时称“二八完小”)任教的马立扬,被推荐考入湖南师范学院化学系,成为乡邻眼中“卓然不凡”的榜样。同乡、学生周斌连曾清晰记得当年的欢送大会:“马老师年轻英俊,登台演讲,亭亭一表,临别赠言从容数语,满是对学校与师生的留恋,那风度让我从此将他视为心中的标杆。”这份对故土与师道的热忱,贯穿了马立扬的教育生涯。从那时起,周斌连心中就一直藏着马立扬老师的高大形象。
1958年,马立扬从湖南师范学院毕业,留校任教,后入武汉大学进修。1975年,他主动要求调回湘潭大学,后任湘大化学系主任。因为当时已在湖南师范学院工作了二十六七年,他十分思念家乡,很想去湘大报效桑梓;这份乡土情结,最终让他在湘大校园扎根,直至1991年11月退休。
马立扬著有诗词集《南园集》。诗如其人,马立扬的诗词朴质中见深情,平淡里藏风骨。没有温飞卿的绮靡,却有韦端己的清婉;不似李白的纵逸,却如杜甫的沉郁。《南园集》中,有对乡关的眷恋,有对友朋的感念,更有对岁月的沉思。而这份诗心,恰是他与陈耀球六十年友谊的注脚:以诗会友,以心相交,在时代的风雨中,共同坚守着知识分子的风骨。
2012年,周斌连先生主编《湘潭近百年诗词选》时,曾以学生身份前往湘大拜访老师,二人相谈甚欢。当他向马立扬老师约稿时,马老师却先向其推荐陈耀球先生:“湘大还有个陈耀球教授,我们高头拗柴岭人,很会写诗!”一句“我们高头”,道尽同乡的亲近,也显出马立扬不事张扬的品格。
四
马立扬著《南园集》
2023年,马立扬的诗集《南园集》付梓前,他吩咐孙子马千里、曾孙女马晓婧分别为其作序。
马千里毕业于湘潭大学法学院,分配在湖南省公安厅工作。接到任务后,他思考再三,方命笔成文。序中首先肯定爷爷是“湘潭大学最早一批的建设者和拓荒人”,虽年届92岁高龄,“仍精神矍烁、思维清晰”。接着,简要回顾了爷爷走过的人生旅程:“爷爷教书育人、钻研学术40余载,三尺讲台就是他的人生舞台,可谓桃李满天下,造诣颇深......和同时代出生于解放前的许多知识份子一样,爷爷在童年少年时代经历了兵荒马乱的动荡,饱尝了生活的窘困和求学的艰难,但生活的磨难也培育了他正直、坚韧的品格和昂扬向上的人生态度。”
在序中,马千里还对爷爷的诗词给予高度评价。他认为,情感真挚是爷爷诗词的另一个特点。他借助诗词,抒发表达了对亲人、师友的真情厚意,充分体现了浓厚的家国情怀,且直抒胸臆,毫不娇揉造作,无病呻吟。
在此之前,即2022年夏末,马立扬曾命尚在读高中的曾孙女马晓婧为《南园集》作序。两年后,马晓婧考入长沙医学院深造;由于大学理科没有开语文课,诗歌的浸润,对她来说是“逐摸的一团积雨云”,因此她对这项任务缺乏足够的信心。但既已得到曾祖父(马晓婧称“祖爷爷”)的垂青,她便不辱使命,决定“斗胆一试”。半年后,她终于完成了曾祖父的嘱托:
自从离开童年不再住在湘潭大学以后,我很少再回到这里再看望祖爷爷。我知道,这里是我对文学艺术产生兴趣的萌芽之地,那间老屋里悬挂着的字与画,都像一盏盏在海中亮起的高塔,在朦胧之中指引尚且年幼的我前往更光明的春天。就算在今天,祖爷爷所带给我的也如甘霖一般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在我心中,祖爷爷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他的自谦,他的正直,他的沉稳,都如一棵苍劲的松一般直直地插进我的记忆深处。
马晓婧说,当她读起曾祖父的诗集,便能感受到一种蓬勃坚韧的力量,在文字相扣的每一缕脉搏里跃动。马立扬先生的诗词,大多数都为一些日常见闻。翻开《南园集》,一行温润而清新的文字印入眼帘。马老的诗词犹如一面多棱镜,既映照出时代的壮阔波澜,也折射出生活的细腻肌理,其思想内核始终围绕“家国”与“人情”两大主题展开,厚重而真挚。
作为亲历国家从动荡到复兴的一代人,马立扬的诗词始终与时代同频共振。他以诗词为笔,记录着祖国的每一次跨越:从《清平乐.国民党副主席江丙坤率团赴大陆》中“陆合儿女同宗,中山遗训萦衷”的统一期盼,到《连战宋楚瑜访北京》里“两岸一中手足情,相扶共济化坚冰”的民族共情,字里行间是对国家统一的牵挂;从《醉太平.中国人首次太空行》“心坚志成,舟飞世惊”的自豪,到《菩萨蛮.天宫与神州对接》“天宫游弋重霄上,茫茫星海银波荡”的畅想,展现出对科技强国的赞叹;再到《水调歌头.长江三峡大坝》“阻断洪波亿顷,曲峡变平川”的惊叹,《沁园春.建国六十周年》“喜红旗漫卷......江山万里,伟业千秋”的感叹,无不彰显着对国家发展的热忱关注。马千里在序中指出,这些诗词“有思想高度、有精神境界”,完全摆脱了“孤芳自赏、愁绪满怀的陈词滥调”,读来让人深切感受到一位老知识分子“忠党爱国敬业的初心”。
马立扬教授近影(赵志超摄)
除了壮阔的时代书写,马立扬的诗词也饱含对亲人、师友的温情。他笔下的情感从不矫饰,如《浪淘沙.纪念母亲110周年》中“母逝子伤心,涕泗纵横。终生不忘育儿恩”,以直白的语言刻画母子连心的痛彻,让人窥见其柔软内心;《浪淘沙.怀念恩师张惠元教授》“恩惠系流长,授业精良”“老病卧寒床,长夜凄凉”,将老师生的教诲之恩与师生离别之痛熔铸于字里行间,读来令人动容;而《画堂春.迎老伴菜地晚归来》中“夜色苍茫罩山岗,雨余云淡风凉。华灯初亮闪银光……青蓝绿白满篮装”,则以生活化的场景勾勒夫妻相伴的平淡与幸福,让马千里感慨“严肃认真的长辈形象下,是一颗温暖细腻的心灵”,“使人见字生感,闻声动情”。
马立扬的诗词在艺术上兼具传统底蕴与个性风格,既严守格律规范,又融入生活气息,形成了“严谨而不刻板,质朴而不失灵动”的独特风貌。
退休之后的马立扬,潜心钻研诗词,对格律诗与词牌的平仄音律掌握精准。如《生查子.高校教龄四十年》“峥嵘岁月流,尽瘁宏名校。两鬓早斑白,为释书中奥”,以五言短句概括四十载教学生涯,字字凝练,平仄协调;《望海潮.广西北海》“海滩平阔塔奇,有千株椰树,十里银沙”,则尽显词牌的铺陈之美,韵律和谐且意境开阔。马千里提到,爷爷曾多次在湘潭大学老年诗词学会讲授格律知识,足见其专业功底,而这种功底让他的诗词“在格律上无疑是很专业的”,为情感表达筑牢了根基。
马立扬擅长从日常琐事中提炼诗意,以平凡题材展现不凡意境。《清平乐.老伴种菜》写“芰荷初露,池树笼烟雾,大雨将临云密布,老伴勤耕菜园”,将雨中种菜的场景写得生动鲜活,劳动的艰辛与生活的韧性在“汗珠与水同浇”中交融,尽显乐观;《鹧鸪天.路灯》“夜径神州处处宁,千家入梦乐丰登”,借路灯这一寻常物,喻示黑夜中的希望,立意新颖;《画堂春.整理陋室》“朔风寒逼叶飘黄,雨歇偶现斜阳。众花凋谢景荒凉”,以整理房间的琐碎场景,写出亲情的温暖与生活的烟火气。马晓婧曾言,曾祖父的诗词“正如他本人一般脚踏实地”,没有“轻飘飘的感觉”,读来“脚下是故乡的泥土”,仿佛能看见“三角梅灿烂的笑脸同墙上色彩绚丽的国画交相辉映”,“跟着他的脚步去往高山上,更能体会到在开阔的风景里,心好像也不再蜷缩于肋骨狭小的缝隙间了。”这种源于生活的质朴,让诗词充满感染力。
《南园集》的价值,不仅在于其诗词本身的艺术水准,更在于它承载了一位老知识分子的精神轨迹与时代记忆。从初中时的《黄昏》到晚年的诸多佳作,马立扬以诗词为舟,在岁月长河中承载着对文学的热爱。其创作成就的核心,在于实现了传统与现代的融合:既传承了“诗言志”的古典传统,以格律为骨、以真情为魂,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新时代焕发生机;又突破了旧体诗词的局限,将家国大义、科技进步、生活琐事等现代题材融入创作,赋予新的时代内涵。正如马晓婧所言,这些文字“似太阳一般耀眼,而降临的光芒又是如此坚强而又温暖”,既展现了个人对文学的执着,也彰显了一代知识分子“爱国爱党的灵魂仿佛金子一般,无论被火焰炙烤多少岁月,也依旧闪耀”的精神底色,为当代诗词创作提供了兼具传统底蕴与时代气息的范本。
五
马立扬与陈耀球同乡同庚,又一同就读初、高中。从少到老,六十多年从没间断过联系。二人的友谊,跨越同窗、同事、诗友三重维度,在六十余载岁月中沉淀为生死不渝的知己。从稚童嬉戏到白发相守,两人的缘分早已超越“同乡”二字。
陈耀球早年在陈家祠堂读过私塾,15岁时随父母迁至晓霞山下的白竹坳。初中时,陈耀球与马立扬一同走出乡关,同窗共读于衡山县一中;高中时,二人又共赴衡山岳云中学,励志芸窗。课桌旁的切磋与山林中的畅谈,是两人最初情谊的写照。
1949年9月,陈耀球参军,马立扬揣着家中仅有的4块银元前去送行,分赠两块给陈耀球作路上盘缠,一句“此生同甘共苦,我有即你有”,让陈耀球感动莫名,也成了两人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承诺。
“文革”期间,1968年1971年陈耀球在郴州工作时,被诬为“苏修特务”入狱三年,家庭陷入困境。那时人人自危,马立扬却冒着风险与其持续书信往来,字里行间满是对友人的牵挂、对家人的关怀。陈耀球在狱中写下“欣看促节贞筠翠,更喜繁枝劲柏虬”,以竹自喻坚守气节,并坚信“指点江山多胜迹,风骚总在洞庭湖”。而马立扬的书信,便是寒夜中最暖的光,给陈耀球以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1975年,马立扬到湘大任教后,始终惦记着远在他乡的陈耀球。1980年8月,经他多方斡旋,陈耀球终于调入湘大历史系,两位老友得以在校园重聚。后来,陈耀球成为湘潭大学副编审、俄国文学翻译家、旧体诗词家,为老同学倍添光彩。
此后十余载,他们晨夕相伴。二人互为师友,互相学习,取长补短。见陈耀球身体虚弱,马立扬劝他注重养生、锻炼身体。少年时马立扬教陈耀球练习蛙泳、自由泳,让曾是“旱鸭子”的陈耀球成了游泳能手;老年时陈耀球则为马立扬讲解古典文学和诗词格律,从平仄声韵到意境营造,倾囊相授,令其长进犹快。马立扬退休后专攻诗词,《南园集》中许多佳作,都映照着两人灯下论诗的身影。
马立扬先生近影(赵志超摄)
即使偶有分离,二人书信也从未中断。马立扬赴京出差,受托为陈耀球表弟捎带金戒指,接济其生活,一路小心呵护,办理妥贴;陈耀球到武汉探望在武大进修的马立扬,两人抵足而眠,彻夜畅谈。这种“托孤寄命”的信任,早已超越普通情谊。
从马家堰的田埂到湘大的讲堂,从少年赠银到暮年论诗,马立扬与陈耀球的交往,是一部关于坚守的书:坚守学问,坚守乡土,更坚守那份彼此珍重的旷世情谊。在六十多年的交往中,他们相互尊重、相互仰慕、相互砥砺。马立扬的能力与人品,令陈耀球敬佩不已;陈耀球的才华与学识,亦让马立扬引以自豪。
六
陈耀球与马立扬的深挚友谊,在其《白竹诗稿》中作过许多描述。1979年,陈耀球赴湘潭探望马立扬,得赠“人生难得一知己,共话沧桑苦乐时”一联。此句道尽知己难觅的感慨,亦为二人友谊定调。归来后,陈耀球夜不能寐,补成《相思》一绝:
云汉迢迢不可期,清辉偏自惹相思。
人生难得一知己,共话沧桑苦乐时。
“云汉迢迢不可期,清辉偏自惹相思。人生难得一知己,共话沧桑苦乐时。”诗中以“云汉”“清辉”托出思念之切,借老友原句直抒胸臆,将相隔之远与情谊之深对比,更显知己情深。
1980年7月,因马立扬鼎力相助,陈耀球即将赴湘潭大学工作,兴奋中再续一绝:
人生难得一知己,共话沧桑苦乐时。
明日湘潭重聚首,西窗剪烛应更迟。
诗中化用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典故,将对挚友重聚的期盼与彻夜长谈的憧憬融入字里行间,既谢老友历时两年的奔波之劳与援手之恩,更显对重逢时“共话沧桑”的急切——此时的“西窗剪烛”,早已超越男女相思,成为知己重逢的温情注脚。
“白竹诗人”陈耀球(1931—2012)
马立扬读罢感动至深,作《耀球君赠诗》回赠:
东南西北卅年还,故友樽前数鬓斑。
莫道桑沧人共老,雪层化去是青山。
诗中“卅年还”点出岁月流转,“数鬓斑”刻绘时光痕迹;而“雪层化去是青山”一句尤见风骨,即使年华老去,二人情谊与精神如青山不朽。
另一首《和耀球君》则更添缱绻:
春秋冬夏盼君还,白竹冰侵泪染斑。
庆幸暮年重聚首,扶筇梦踏岳云山。
“白竹”点明陈耀球故里,“扶筇踏岳云”回忆少年同窗共登南岳之景,将盼归的急切与重逢的欣慰,藏于“泪染斑竹”与“梦踏岳云”的细节中,可谓一往情深。马立扬曾不无感慨地说:“此诗首句深感难和,时至今日,勉强为之。”
1986年,陈耀球病中作《病榻》诗一首:
窗外忽然惊落叶,算来今日已中秋。
缘何累实随萧瑟,寒雁声声唤病愁。
秋风落叶、寒雁声声,道尽病中萧瑟与人生迟暮之慨。虽无直接提及马立扬,却暗含对知己的牵挂——这份孤独与感慨,唯有知己能懂。
1990年,马立扬迎来花甲之年,陈耀球作《寿立扬》一首相贺:
金兰知己此平生,急难相呼拟脊令。
耳顺之年互为寿,共邀松竹伴常青。
诗中以“金兰”“脊令”喻兄弟情深,盛赞马立扬于危难之时挺身相助的义气;“共邀松竹”则以岁寒三友自比,祈愿友谊如松竹常青,既是祝寿,更是对二人精神契合的礼赞。
同样,马立扬在《南园集》中亦多次诗赠陈耀球,直抒“情同手足”的深谊。如《赠陈耀球君》二首:
其一,赞二人交情:
平生盼遇知心友,共话沧桑风雨程。
六秩春秋诚以待,天涯海角总关情。
“六秩春秋”写岁月跨度,“诚以待”点出朋友相处之道,即使相隔“天涯海角”,对彼此的牵挂从未稍减。
其二,赞陈耀球才学:
西窗剪烛相激励,学海探珍贵在勤。
白竹奇葩光故里,超群才学溢远芬。
白竹,即白竹坳,乃陈耀球故里。诗中既忆“西窗”共读之景,又赞其如“白竹奇葩”般才华芬芳,知己间的相互欣赏与激励跃然纸上。
更有七律《赠陈耀球君》详述二人情谊:
今生喜得一知己,心志相融我与君。
谊结金兰方弱冠,情同手足逾稀龄。
劈波驭剑风华茂,琢玉雕龙著述珍。
艺苑诗坛驰盛誉,文才道德众人钦。
马立扬自注:“陈君青年时代在中国海军司令部工作。一生著作译者颇丰, 例如《普希金长诗》《自杀的女诗人》《白竹诗稿》。”从“弱冠”结谊到“稀龄”相守,从少年“劈波驭剑”(暗指陈耀球早年投身海军的经历)到晚年“琢玉雕龙”(赞陈耀球中年从事翻译与创作),全诗如一幅情谊长卷,将相知、相助、相敬的点滴熔铸其中,真是“诗中见肝胆,字里显风华”。
陈耀球与马立扬同为齐白石故乡人,对这位艺术大师的敬仰,是二人友谊的又一纽带。陈耀球有《车过白石铺怀画家童年》诗云:“未必仙人餐白石,荒村幸作画家名。老娭日暮柴门下,总把悬心听系铃。”诗中以“老娭听系铃”的细节,勾勒故乡人对白石的珍视,质朴中见深情。马立扬亦有《访艺术大师齐白石故居》,更显细腻:“修篁环绕郁苍苍,涧水桥边虾戏忙。采石晓霞藏陋室,唐诗挂角诵斜阳。”诗中借“虾戏”“唐诗挂角”还原白石童年,与陈耀球诗一唱一和,尽显乡情与内心共鸣。
难能可贵的是,二人才华横溢,却始终皆为谦谦君子。马立扬为陈耀球《白竹诗稿》作序时曾言:“几十年潜心理化研究,不大懂得诗词。”其实,这不过是他的自谦之词。学无止境,谦冲自牧。这种在学问与情谊面前的谦逊,恰是二人精神相契的佐证:知己之间,无需浮华,唯有赤诚。
七
2025年5月20日,湘潭市十八总米粉店附近的一家养老院里,94岁的马立扬与95岁的夫人陈精华迎来了特殊的访客——陈耀球之女陈以敏。一束鲜花递到两位老人手中,瞬间牵起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往事。老俩口的儿子马智、儿媳李国庆陪侍在侧,一边张罗让座,一边给客人倒茶。这场会面,不仅是对长者的探望,更是两个家庭情谊的延续,让“人生难得一知己”的箴言在岁月中愈发厚重。
笔者应邀亲历了这场会面,与马老一家人亲切交流,并为他们拍摄了许多亲切的画面。
作为湘大子弟兼职员的陈以敏,1967年3月出生于郴州,毕业于湘潭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2001年6月进入湘大图书馆工作。她从小就感受到马立扬叔叔一家对她的关爱与温暖。在父亲陈耀球去世之后,她一直与马叔叔一家保持着往来,经常去看望两位老人,继续呵护着两家的情谊。
马婶陈精华的人生轨迹,本身就是一部与时代共振的家庭史诗;而马婶与陈家两代人的渊源,更添了几分宿命般的关联。
陈精华出生于1930年农历五月初一,家住团山铺(今白石镇团山村),与陈耀球同出黄茅陈家祠堂。祖父陈友德,木匠出身,思想保守;父亲陈启祥,一生务农,读过一点老书;母亲虽为农家妇女,却思想开明,支持女儿读完了初中。
年轻时的马立扬、陈精华夫妇
陈精华与民国书画家陈琪亦系本家。陈琪(1876—?),派名启祺,号仲甫,住陈家祠堂附近的黄瓜塘(亦名黄狗塘),后迁居团山铺泉塘湾,自号白水山樵,人称“陈白水”。其以书法闻名乡里,与齐白石并称“齐白石的画,陈仲甫的字”。陈琪之女陈斌,是陈精华的初小老师,人称“橘姑娘”;当时虽年长未婚,却在陈家祠堂的课堂上,为陈精华播下了追求艺术的种子。
多年后,年届耄耋的陈精华专工笔牡丹,笔下花鸟栩栩如生,92岁时所作《蜂鸽群来国花香》中,蜜蜂与鸽子相映成趣,热烈奔放的笔触里,依稀可见前辈艺术熏陶的痕迹。马立扬《南园集》的插页皆选用夫人的画作,这既是夫妻携手共进的见证,亦是对夫人艺术造诣的褒扬。
马立扬教授与夫人陈精华及儿子儿媳合影。
陈精华早年在湘潭县花桥、马家堰等地教书时,一边操持教务,一边独立抚养三个孩子,夜以继日的操劳曾让她不堪重负,却从未向困难低头。直到七十年代湘潭大学复校,丈夫马立扬调任湘大化学系主任,她才调入湘大子弟学校,结束“牛郎织女”的日子。50岁时,为照顾女儿就业,她提前退休,在湘大南园开垦荒地三十年,种菜不辍,辣椒、丝瓜、豆角等蔬果不仅自给,还时常送到陈耀球家分享。陈以敏至今记得,那些带着泥土清香的蔬菜,是两家人最质朴的牵挂。
陈精华对陈耀球家族的熟知,多来自马立扬的转述:陈琪曾为北洋军阀吴佩孚幕僚、江西盐务局长,挣了些钱,讨了小老婆。陈琪两任妻子,生有三个儿子,其中一子夭折。陈琪有个弟弟陈森矩,派名启祉,号绻髫,人称“矩满老馆”,也擅长书法。陈精华从小热爱绘画,大概是因受过陈氏兄弟的熏陶。
对于陈耀球与马立扬的同窗情、诗友情,陈精华更是长期耳濡目染。“他们俩啊,说话总离不开诗,一聊就忘了时间。”老人虽年逾鲐背,却思维敏捷,她笑着回忆,眼角的皱纹里满是岁月的温柔。
在马立扬的人生中,亦藏着太多与陈耀球交织的印记。这位年逾鲐背、精神矍铄的老人,回首往事的,不无感慨地说:“我一世没求过人,没送过礼,也很少应酬。”但是,他曾经却为陈耀球的调动四处奔走,费了不少心,历时两年奔波,只为让知己能在一起共事。唯一一次破例赴宴,是年轻时在在武汉码头的会面,两个好友吃了一顿便餐,简单的饭菜里,是学友重聚的喜悦。
1953年,马立扬投考湖南师范学院前,曾梦到一条小溪阻隔,偶遇一位将军赠给他一匹骏马,助他一跃过溪。也许是贵人相助,次日消息传来,他金榜题名。但他始终不知“贵人”是谁。后来,他渐渐明白,“心存善念,便是贵人”。这份信念让他一生助人,以此为乐,渡人渡己。他对陈耀球更是倾囊相助,毫无保留。马立扬长子马智深情回忆:“父亲与陈伯伯的友谊,没有半点功利,从不见他们请吃请喝,却总在诗词里相互勉励。”就连孙子马千里,儿时也常得到陈耀球指点,在古典文学方面造诣颇深。这份文脉传承,让两家情谊跨越代际。
马立扬与陈耀球同庚,相差仅十个月,感情太深。早在八十年代陈耀球患病时,马立扬曾忧心不已,担心将来两人一旦阴阳阻隔,心理承受不了,甚至刻意分开一段时间。马立扬说,这是因为“怕受不了分别时的痛”。这份小心翼翼的珍视,恰是挚友情深的写照。正如马智所言:“他俩的交情,是古人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却比水更醇!”
2012年3月1日,陈耀球因病逝世,享年81岁,马立扬悲痛欲绝,茶饭不思,长久陷入思念之中。他俩以“贵人之心”待人,成就了一段杏坛佳话。
八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从马家堰到湘大,从“白竹”到“南园”,从“共话沧桑”的初见相惜到“西窗剪烛”的重逢期盼,从病榻的默默牵挂到寿诞的诚挚祝福,陈耀球与马立扬的友谊,恰如青山、松竹,历经岁月而愈显苍翠。他们的诗词酬唱,也早已超越文字本身,成为真挚友谊的生动注脚。
与此同时,他们之间的友谊也早已渗透进两个家庭的肌理。马立扬的子女们记得,父亲书桌常摆着陈耀球的《白竹诗稿》;陈以敏则珍藏着马立扬为父亲诗集作序的手稿,字里行间的自谦“不大懂诗词”,实则是知己之间的惺惺相惜。
孙辈马千里与曾孙马晓婧,更是在长辈的故事中长大。马千里在湘大法学院读书时,常听陈耀球讲诗词格律,那些关于“平仄”“对仗”的教诲,后来成了他为爷爷《南园集》作序的底气;陈以敏在湘潭大学图书馆工作二十余年,传播文化的坚守里,何尝没有父辈“学海探骊”的影子?
当马立扬家楼下的桂花树长到三层楼高,亭亭如盖时,马千里说:“这树就像爷爷奶奶的生命,也像两家的情谊,常青不败。”陈以敏则感慨:“父亲与马伯伯从竹马少年到杏坛同事,历经风雨仍初心不变,这不就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典范吗?”
赵志超(左一)、陈以敏(后排右一)看望马立扬、陈精华两位老人。
离开养老院时,夕阳西下,为两位老人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陈精华老人仍在念叨:“等天气好些,我再画幅牡丹,给以敏捎去。”马立扬先生则望着窗外,轻声背诵起与陈耀球唱和的诗句。这一刻,无需更多言语,两家人的情谊早已刻进时光,正如鲁迅先生引用清代何瓦琴联赠给瞿秋白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人生在世,只要有一个充分理解自己的朋友就知足了;有了这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就能心灵相通,相帮相扶,任何艰难困苦都能克服。
知己之情、挚友之谊,从来不是孤独的影子,而是绵延不绝、代代相惜的一脉星河。
参考文献:
陈耀球著:《白竹诗稿》,湘文准字(1999)第80号,1999年10月编印
马立扬著:《南园集》,2024年8月编印
《陈耀球咏史绝句——英烈诗选》,2018年7月官方网站《新湖南》,被官网《华声在线》等转载
《陈耀球略传》《菱角村白竹坳人诗人陈耀球》《陈耀球咏史绝句选》 2019年,《晓霞山》湘C刊2018049)
《为我国海军建设呕心沥血——我的父亲跟我讲海军俄语译训队的事》2019年12月在《回忆与研究》16辑发表,湘C图2019058
(注:写于2025年5月20日,8月3—5日修改,8月7日再改。感谢陈耀球之女陈以敏、马立扬之子马智审阅此文并予指正。)
作者(左)与马立扬先生合影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曾任湘潭市政协学习文史委副主任,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