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年淮河抒情史诗《淮河赋》
中卷·第一章:淝水岸边的草鞋
战争的铁蹄踏碎了河湾,
却踩不烂一双草鞋里的暖——
那是比胜利更重的,人的软肋。
——题记
(一)
淝水的浪,总带着铁锈味。
公元383年的那个深秋,
前秦的骑兵踩着水过来,
马蹄溅起的泥,糊住了岸边的芦苇。
东晋的士兵躲在芦苇丛,
草鞋早被露水浸透,
脚趾在鞋里蜷成团,像要攥住什么
比如母亲缝鞋时,特意加的那层布底
最年轻的兵,草鞋磨穿了洞,
脚底板渗着血,染红了脚下的沙。
他盯着对岸的旗帜,突然听见
芦苇深处有响动——
一个孩童抱着断了的芦苇杆,
在水里扑腾,小手拍着浪,
像只受惊的水鸟
(二)
骑兵的呐喊越来越近,
年轻的兵突然脱了草鞋,
赤脚踏进冰水里。
河滩的石子硌得他龇牙,
但他跑得比马快,
一把捞起孩童,往回游时
才发现孩子的手,正攥着他的裤脚
像攥着救命的稻草
后来的史书,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写“投鞭断流”的狂,写“以少胜多”的奇
却没写那个脱草鞋的兵——
他把孩子塞进芦苇丛,
自己转身时,被乱箭射中
草鞋漂在水上,像两只空船
一只载着血,一只载着
没说出口的“娘,我回不去了”
(三)
千年后的淝水岸边,
有个老农在翻地时,
捡到半只草鞋的残片,
麻线里还缠着河沙,
与他现在穿的草鞋,
用的是同一种麻。
他把残片放进陶罐,
摆在堂屋的案上,
逢年过节就浇点河水
“都是靠河吃饭的人,
脚沾着同一片泥,
就该护着同一片水”
中卷·第二章:漕运船上的家书
船桨划碎的不是水,是乡愁——
家书写到“河水涨了三寸”时,
岸上人就知道,归期近了。
——题记
(一)
隋唐的月光,总比别处更稠。
漕运船的竹篷上,晾着刚写的家书
墨迹还没干,被河风吹得发皱
“阿妻,今岁淮河涨得早,
船过蚌埠时,浪打湿了半船麦
但麦粒饱,比去年的沉
估摸着到家,正赶上你种的油菜开花”
写信的船工,指甲缝里嵌着河泥
笔是芦苇杆削的,墨是锅底灰调的
写“涨”字时,特意把三点水写得大
像要让妻子看见,浪如何漫过船舷
写“麦”字时,笔画顿了顿
想起临行前,妻子往他包袱里塞的麦饼
“饿了就啃,比河鱼顶饱”
(二)
信里不写险,只写暖。
“昨日过泗州,见码头有卖花布的
红底带蓝花,像你前年绣的帕子
我摸了摸,比帕子厚,能做件夹袄
等卸货了就买,压在粮袋底下
到家时,花定还鲜”
其实那天,船差点撞在礁石上
他手忙脚乱撑篙,胳膊被磨出了血
但这些,他只字没提
“说了你也睡不着,不如说点好的”
信末,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船
船帆上写着“归”字
旁边注:“此船快得很,
比去年的顺风船,早到三日”
写完,把信纸折成小方块
塞进掏空的芦苇杆,用蜡封了口
交给顺流而下的商船,“劳驾带至淮阴
找那个门口种着石榴树的人家”
(三)
家书比船走得慢,却比船走得远。
三百年后的码头遗址,
出土了个朽坏的木盒,
里面有封没寄出的信,
纸已变成褐黄色,
字迹却还能辨认:
“河水落了二寸,
我在船尾种的豆芽,冒出白尖了
像你扎的小辫……”
考古队员把信小心展开,
有片干硬的东西掉下来,
是半片麦饼的碎屑
与当年船工包袱里的,
带着同一种阳光的香
如今的淮河上,跑着集装箱船
船员用卫星电话报平安,
说的还是那几句:
“河水涨了,货好,
归期定了”
只是挂电话前,
总会多句“视频里见”
屏幕里,妻子指给她看:
“你种的那盆石榴,开花了”
中卷·第三章:驿站墙角的药箱
马蹄踏碎星子时,
药箱里的艾草,正替人间
数着未愈的伤口。
——题记
(一)
元朝的驿站,总飘着草药香。
墙角的药箱,铜锁磨得发亮
里面躺着:
半把锈剪刀,缠着血布条
三株晒干的柴胡,根须蜷如蜷曲的路
还有个青瓷小瓶,装着烫伤膏
是老驿卒的妻子熬的,
凡士林里掺了蜂蜜,
专治马蹄铁烫出的燎泡
驿卒老了,背驼得像座桥
却总在听见马蹄声时,
比谁都快地打开药箱
比如今夜,风雪漫过门槛
一个信使从马上栽下来,
靴子上的冰碴子,
砸在地上叮当作响
他的手被冻裂,血冻成了紫黑色
像极了去年冬天,
在墙角冻死的那只信鸽
(二)
老驿卒用烈酒擦剪刀,
火苗在灯芯上跳。
“忍着点”,他说
指尖却比信使抖得更厉害
剪开冻硬的衣袖时,
发现伤口里嵌着冰碴
像谁把碎玻璃,
塞进了皮肉的缝隙
药箱最底层,压着张药方
是三十年前,一个南方来的郎中留的
字迹被潮气浸得发蓝:
“凡赶路者,伤在身,忧在心
需用当归三钱,加故乡土一勺
煎时,须念‘归’字百遍”
老驿卒没见过故乡土,
他守这驿站五十年,
只把门前的黄土,
当成了故乡的替身
(三)
信使第二天清晨赶路时,
药箱里多了包东西:
新熬的烫伤膏,
裹着麦糠的窝头,
还有老驿卒偷偷塞的
半块冰糖——
“含着,嘴里甜了,
路就不那么苦”
后来,信使成了将军
打胜仗后,特意绕回驿站
却只看见塌了的土墙,
和半埋在土里的药箱
铜锁还在,里面空了
只有几粒艾草籽,
在砖缝里发了芽
像无数双眼睛,
望着远方的路
如今的公路旁,
急救站的红灯彻夜亮着
护士们整理药箱时,
总会多放几包红糖
“跑长途的司机,
多半带着没说出口的累”
她们不知道,
几百年前的墙角
曾有个老人,
把牵挂熬进了药膏里
中卷·第四章:客栈窗台的油灯
灯芯跳一下,就有个故事在夜里醒着——
南来北往的脚步声,都浸在灯油里。
——题记
(一)
明代的客栈,总在三更时更热闹。
窗台的油灯,玻璃罩上蒙着灰
却把光洒得很远:
照见账房先生拨算盘的指节,
照见穿青布衫的书生,正往纸上呵气
墨迹冻住了,他就把砚台凑到灯边
“长安的考题,该不会考‘雪’吧?”
店小二提着水壶经过,
灯影在他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上晃
“客官,添点热水?”
壶嘴冒出的白气,与灯烟缠在一起
像把南来北往的话,都揉成了团
角落里,穿皮靴的商人正拆货
油纸包打开,露出蜀锦的边角
红得像客栈外的灯笼
他对着灯光照了照,
忽然笑了——
去年在苏州,也是这样一盏灯
妻子替他缝这包货的油纸,
针脚比灯芯还细
(二)
油灯芯结了灯花,
账房先生就用铜签挑一下
“啪”的一声轻响,
惊飞了梁上的麻雀
也惊了书生的笔——
“燕山雪花大如席”,
“席”字的最后一笔,
拖得比窗外的路还长
商人摸出个小瓷瓶,
往灯里添了半勺香油
“这是老家的茶籽油,
烧起来没烟”
他说这话时,
油灯突然亮了些
照见他袖口磨破的地方,
露出里面的棉絮
像故乡田埂上,未收的棉花
(三)
天快亮时,油灯渐渐昏了
书生把写满字的纸折好,
塞进怀里最暖的地方
商人的货重新包好,
皮靴上多了层新的白霜
店小二在收拾碗筷,
发现窗台上有枚铜钱
下面压着张字条:
“灯油钱,谢昨夜暖”
后来,客栈烧成了灰烬
只有那盏油灯,被埋在瓦砾里
多年后挖出来,玻璃罩裂了缝
但灯座上,还留着半圈油渍
像无数人,曾围着它
说过的那些,没说完的话
如今的旅馆,走廊亮着长明灯
但总有人,在睡前留盏床头灯
或许是习惯,或许是记得:
有光的地方,
再远的路,也像快到了家
中卷·第五章:马帮铜铃的回声
铃响三声,是山在应;
铃响十声,是家在等。
——题记
(一)
清代的茶马道,总缠着铜铃的响。
马帮汉子的腰间,铃绳磨得发亮
铜铃上刻着字:
“平安”二字被汗浸得发黑,
像把走了半生的路,都刻进了纹路里
头马的鬃毛上,也系着铃
走在最前时,铃响得最急
“前面有急转弯”,铃在说
“溪水上的桥松了”,铃在说
赶马人听懂了,就往马背上的货垛
多捆一道麻绳——
里面是普洱的茶饼,
要送到雪山那边的商号
茶饼压着张纸条,
是商号掌柜的女儿写的:
“阿爸说,茶要趁热喝,
路要慢慢走”
(二)
铜铃不歇,像在数日子。
夜里宿在山神庙,
铃被挂在供桌角
风一吹,就和庙里的铜钟唱和
汉子们围着篝火烤茶,
茶罐里的声响,
混着铃音一起跳
“再过三站,就到澜沧江了”
有人说,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柴
火星子溅起来,
像铜铃上掉下来的光
有个年轻的赶马人,
总摸怀里的银镯子
是出发前,阿妹塞给他的
“铃响到家门口时,
就摇三下,我在竹楼上等”
他把镯子擦得发亮,
却不敢常拿出来
怕被山风看见,
传到阿妹耳朵里,
让她多添几夜的牵挂
(三)
铜铃哑了,是在过雪山顶时。
暴风雪卷走了头马的铃,
汉子们手挽手,
把马牵过结冰的垭口
没人说话,只听见马蹄踩冰的脆响
像无数个铜铃,
在雪里闷声喊“走”
后来,马帮到了商号
茶饼还带着山的潮气
掌柜的女儿接过货,
看见最上面的茶饼里,
嵌着半片铜铃的碎片
“头马的铃掉了”,年轻汉子说
声音比雪还轻
她却忽然笑了:
“我听见了,
它在雪地里,
替你喊了三声‘到了’”
如今的公路通了,
卡车代替了马帮
但山民们还会在车头上,
挂个小小的铜铃
说这样,
“货就不会忘了回家的路”
中卷·第六章:码头石阶的青苔
潮涨时,石阶在水里数年轮;
潮落时,青苔替脚印记着归期。
——题记
(一)
民国的码头,石阶总带着水腥气。
青石板被踩得发亮,
缝隙里的青苔,
却在退潮后冒出来,
像谁把没说完的话,
藏进了石头的皱纹里
挑夫的草鞋,总在石阶上打滑
他们肩上的扁担,
一头挑着洋布,一头挑着煤油
布包上印着英文字母,
油桶上的铁箍,
被海风锈成了红褐色
“轻点放”,账房先生在岸边喊
手里的算盘打得比浪头还急
“船明天要开,
这批货得赶上上海的雨季”
石阶最底下那级,
刻着道浅浅的线
是老码头工划的,
“潮涨到这儿,就得收工”
他的儿子在船上当学徒,
去年出洋时,
曾蹲在这级石阶上,
用石子写“爹,等我回来”
潮水涨了又退,
字迹早被冲没了
但老码头工总觉得,
儿子的体温还留在石头上
比夏天的日头还烫
(二)
青苔是码头的记性。
比如那个穿旗袍的女人,
总在每月十五,
提着个藤箱来石阶上坐
箱子里是件未织完的毛衣,
毛线是英国货,
颜色像退潮后的海水
她望着远处的船影,
手指在毛衣针上悬着
线团滚到石阶下,
被青苔缠住了
像她的目光,
被海天相接的地方,
缠得死死的
挑夫们都知道,
她在等一个留洋的学生
三年前,学生就是从这级石阶上船的
说“等我回来,就娶你”
如今,毛衣的袖子织了又拆
潮水里漂着的,
除了碎木片和海带,
还有她没说出口的,
那句“天凉了,记得添衣”
(三)
石阶断了三级,是在那年台风后。
浪头把趸船掀到岸上,
青石板被撞得粉碎
老码头工在废墟里扒找,
手指被碎石头划破
血滴在青苔上,
绿得发暗
后来,新的水泥码头建起来了
石阶换成了斜坡,
汽车能直接开到船边
穿旗袍的女人,
最后一次来老地方时,
藤箱里装的是件旧毛衣
她把毛衣埋在断了的石阶下,
上面覆了层新土
“不等了”,她对自己说
转身时,衣角扫过青苔
带起的水珠里,
晃着个模糊的船影
如今的集装箱码头,
吊臂比桅杆还高
但在退潮的滩涂边,
偶尔还能捡到碎青石板
上面的青苔,
依然在潮起潮落间
替那些没回来的人,
守着半句诺言
中卷·第七章:戏班木箱的油彩
油彩落了又涂,戏服旧了又补,
箱子里锁着的,是没唱完的春秋。
——题记
(一)
流动戏班的木箱,总带着股松节油的味。
樟木做的箱体,被戏班走南闯北的路磨出包浆,
锁扣上挂着串铜钥匙,
钥匙链是截断了的马鞭穗——
当年班主在戏台上“挑滑车”,
马鞭断了,戏却没停。
箱底垫着层油纸,
上面摆着旦角的头面:
点翠的凤钗缺了根珠串,
是去年在乡下戏台,被小孩扯掉的;
水钻耳坠只剩一只,
另一只掉在麦场的草垛里,
至今还在等哪个看戏的姑娘,
弯腰时碰巧捡到。
开箱时,油彩的气息会漫出来,
像戏文里的风,一下子吹开千年的事。
老生的髯口挂在箱侧,
黑的、灰的、白的,
按角色的年纪排得整齐,
最旧那缕白髯,
曾陪班主演过《白帝城》的刘备,
谢幕时,台下有个老太太哭着喊“皇叔”,
手里的帕子,
比髯口还白。
(二)
木箱是戏班的家。
走山路时,被马驮在背上,
颠得厉害,里面的戏服就窸窣响,
像花旦在后台练嗓子;
遇着雨天,箱盖缝里塞着的旧棉絮,
要把油彩和潮气隔开——
不然,穆桂英的靠旗会发霉,
诸葛亮的羽扇会变软,
那些绣在戏袍上的龙纹,
会像被雨水打湿的云彩,
蔫头耷脑的。
班主的小女儿,总爱趴在箱盖上写戏词。
她还没学会踩跷,
就先背会了《牡丹亭》的“游园”,
粉笔头在箱板上写“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写了又擦,擦了又写,
字痕深的地方,
渗进了樟木的纹路里,
像把杜丽娘的心事,
刻进了箱子的骨头。
(三)
木箱锁上时,戏就散了。
那年在县城的戏楼,
最后一场演《霸王别姬》,
虞姬抹脖子的那把“宝剑”,
是用竹子削的,
却被台下的军阀少爷当成真的,
拍着桌子喊“杀得好”。
戏班连夜收拾箱子,
班主把女儿的粉笔头也塞进去,
“这地方不能待了”,他说,
锁扣“咔嗒”一声,
像把垓下的楚歌,
锁进了黑暗里。
后来,木箱留在了破庙里,
被用来当供桌,
上面摆着缺了角的菩萨像。
有天,一个放牛娃撬开箱子,
掏出件褪色的花旦裙,
披在身上在晒谷场转圈,
裙摆扫过地面的尘土,
扬起的灰里,
竟飘出半段没唱完的“海岛冰轮初转腾”。
如今的剧团早换了铝合金箱,
可老艺人总说,
新箱子再结实,
也装不下那些在风里飘了百年的,
油彩味的叹息。
中卷·第八章:中药铺的药碾
药碾转着岁月,药香缠着光阴,
一碗苦汤里,熬着人间的阴晴。
——题记
(一)
老中药铺的柜台,总比别处矮三分。
方便抓药的人把药方递进来,
也方便坐堂的老大夫,
抬眼就能望见街上的青石板——
他说,看石板被雨水打湿的纹路,
能辨出病人的火气旺不旺。
药碾子蹲在柜台角落,
像只沉默的石兽。
碾槽里的铜轮,
被 generations 的手掌磨得发亮,
碾过当归的甜,黄连的苦,
也碾过穿山甲的鳞片,
碾到最后,
所有的棱角都成了粉末,
混在一张糙纸上,
包成个四角方方的小世界。
抓药的伙计记性好,
不用称,单凭手抓,
三钱柴胡,两钱防风,
分量准得像老座钟的指针。
他的指甲缝里总嵌着药渣,
洗不净的,
是何首乌的黑,枸杞的红,
还有川贝母的白,
像把四季的颜色,
都藏进了指缝。
(二)
药碾子记得许多事。
比如那个总来买枇杷膏的妇人,
嗓门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却每天站在铺前的老槐树下,
等她赶考的儿子归来。
老大夫在药方上多加了两钱胖大海,
“润润嗓子,等孩子高中,
好喊他的名字”。
后来,妇人的儿子真的中了举,
回来时,
药铺的枇杷膏,
已经熬成了琥珀色的稠。
也记得那个被爹拽来看病的小孩,
攥着半块麦芽糖,
哭着不肯喝药。
伙计偷偷在药碗里撒了点冰糖,
小孩咂咂嘴,
竟把一碗苦药喝得精光。
多年后,小孩成了城里的西医,
回来探望老药铺,
指着药碾子说:
“当年就是它,
让我知道苦里能藏着甜。”
(三)
药碾子停转的那天,
街上的汽车比马车多了。
老大夫的眼睛花了,
抓药的伙计走了,
药铺的门板,
被贴上了“拆迁”的红告示。
搬家时,新主人想把药碾子扔了,
被个收旧货的拦住。
“这玩意儿能碾咖啡豆”,他说。
可铜轮转起来,
磨出的不是咖啡香,
而是飘了百年的药味,
混在咖啡机的嗡鸣里,
像声没说完的叹息。
如今,药碾子摆在民俗馆的玻璃柜里,
旁边的说明牌写着“清代药碾”。
有个穿白大褂的老人,
隔着玻璃摸它的纹路,
指腹划过铜轮时,
仿佛还能听见,
当年伙计哼着的小调:
“甘草甜,黄连苦,
药香飘进千家户……”
中卷·第九章:钟表铺的齿轮
齿轮咬着齿轮,时间追着时间,
钟摆晃着晃着,就晃成了从前。
——题记
(一)
老钟表铺的门,总比别家开得早。
门板上的铜环,
被晨练的老人摸得发亮,
像两颗不肯生锈的太阳。
铺子里的钟,
摆着不同的姿势:
座钟挺着圆肚子,
挂钟垂着长尾巴,
怀表躺在丝绒盒里,
像群沉默的时间旅人。
修表匠的眼镜片,
比钟表的玻璃罩还厚。
他捏着镊子的手,
稳得像老座钟的摆锤,
夹起比芝麻还小的齿轮,
往发条轴上安时,
睫毛能扫到表盘——
那里印着罗马数字,
Ⅰ、Ⅱ、Ⅲ……
像串被磨旧的钥匙,
能打开所有关于“从前”的门。
墙角的零件盒,
分了上百个小格子,
装着不同型号的螺丝、游丝、摆轮。
最底层的格子里,
躺着半块碎掉的表盘,
是三十年前,
一个姑娘送来的嫁妆表,
“修不好就算了”,她说,
转身时,辫子扫过窗台的茉莉花,
落了一地的香。
(二)
齿轮记得每段时光的重量。
比如那个总来调表的老先生,
他的怀表,
走时总比实际慢十分钟。
“这样,我就能多陪老伴说会话”,
他笑着说,
眼里的皱纹,
比表盘的纹路还密。
老伴走后,
他再来时,
让修表匠把时间调准,
“该走快些了,
她在那边,该等急了”。
也记得那个偷拿爹的怀表来修的少年,
表盖摔出个坑,
指针卡在了三点一刻。
“这是我爹当年打仗时带的”,
少年的声音发颤,
像要断的游丝。
修表匠没要钱,
只是在表盖内侧,
刻了个小小的“安”字,
“让它替你爹,
守着你长大”。
(三)
钟表铺的钟,停在一个雨天。
修表匠的手,
再也捏不稳镊子,
那些他摆弄了一辈子的齿轮,
在他眼前转成了模糊的圈。
他最后修的,
是自己戴了五十年的老怀表,
调准时间后,
轻轻放在了老伴的遗像前,
“这次,我不慢了”。
如今的电子表,
屏幕亮得刺眼,
却再没有齿轮转动的“咔嗒”声。
有人在旧货市场,
淘到了那个刻着“安”字的怀表,
上弦时,
指针竟真的从三点一刻,
慢慢走向了下一个黎明。
中卷·第十章:茶馆的铜壶
壶嘴吐着热气,茶碗转着故事,
一泡茶凉了,又续上了新的日子。
——题记
(一)
老茶馆的铜壶,总比太阳起得早。
壶身擦得能照见人影,
像面锃亮的铜镜,
映着掌柜的老花镜,
也映着刚进门的茶客——
他们揣着满肚子的话,
要在茶水里泡软了,
才肯慢慢倒出来。
铜壶的嘴是鹤形的,
烧水时,壶盖“噗噗”跳,
像仙鹤在扇翅膀。
掌柜拎着壶耳给茶碗续水,
手腕一转,
沸水从鹤嘴里流出来,
不溅一滴,
刚好漫过碗底的茶叶——
龙井浮在水面,
普洱沉在碗底,
像群在时光里浮沉的人。
靠窗的八仙桌,
总坐着个拉胡琴的老头。
他的琴弦断过三次,
每次断,都是在拉《二泉映月》时。
茶客们说,
是琴声太苦,
连琴弦都忍不住哭了。
老头不说话,
只是把断弦换了,
续上一杯热茶,
继续拉,
琴声混着茶香,
飘出半条街。
(二)
铜壶记得所有茶味的故事。
比如那个总点碧螺春的教书先生,
他的茶碗里,
总泡着片没展开的茶叶。
“这是我学生送的,
说从苏州带回来的”,
他抿着茶,
眼角的笑纹里,
盛着比茶水还暖的光。
后来,学生成了城里的教授,
回来时,
给先生带了新茶,
先生却还是爱喝那碗,
泡了半片茶叶的旧茶。
也记得那个吵架后跑进来的小两口,
女的哭红了眼,
男的闷头喝茶。
掌柜给他们续水时,
故意把两盏茶碗挪得近些,
“热茶得趁热喝,
凉了,就苦了”。
临走时,
男的悄悄塞给女的块糖,
糖纸掉进茶渣里,
裹着点甜,
像没说出口的道歉。
(三)
铜壶的鹤嘴,再也吐不出热气,
是在茶馆改成咖啡馆那天。
掌柜把铜壶擦了最后一遍,
放进了阁楼上的木箱,
旁边堆着褪色的茶旗,
和那把断过弦的胡琴。
有天,一个穿汉服的姑娘,
在阁楼里发现了铜壶。
她擦去壶身上的灰,
烧了壶开水,
试着往茶碗里倒,
沸水从鹤嘴流出来的瞬间,
仿佛有半条街的茶客,
在空气里喊:
“掌柜的,续杯茶嘞——”
如今的咖啡馆里,
咖啡机“嘶嘶”地响,
但老茶客们总说,
再香的拿铁,
也泡不出当年铜壶里,
那股混着胡琴声的,
热乎气儿。
2025年8月5号 安徽蚌埠淮河大堤晨曦中初稿
2025年8月6号晚8点整 安徽蚌埠闲云斋第一次修改
2025年8月7号 安徽蚌埠龙子湖公园草坪第二次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