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墙角立着的炉锥,是根倔脾气的铁棍,黑黢黢的身子蹲了大半辈子,柄上磨出个深深的凹痕——是几代人攥出来的窝,刚好容下三指。如今歇了工,却还梗着腰杆不肯倒。它一头圆滚滚像老汉的拳头,一头尖溜溜似刚出膛的梭镖,打我记事起,就没见它服过软。爷爷说他小时候,这锥子就立在老屋,那时还没生锈,尖头亮得能照见人影。那时候锥子上没这股子煤烟混着醋的味儿,净是新铁的腥气,混着灶膛里的柴火香。
早先父亲总攥着它跟炉子较劲。他总先对着炉膛哈口气,再把炉锥插进去——像是跟煤块商量:“别闷着,透透气”。炉膛里的煤块也耍性子,要么结了硬疙瘩,要么闷得喘不过气,炉锥一进去就显本事——左捅捅松筋骨,右撬撬通气道,直把火苗逗得“呼啦啦”往上蹿,舔得炉盖发烫,才算罢手。母亲也常支使它干活:烙羊头时让它戳着肉皮转,烫猪毛时叫它挑着油星燎,它从不嫌脏嫌累,尖头上挂着油珠,倒像挂了串汗珠,亮晶晶的。
这物件是家里的“规矩尺”,家家户户都有一根,长短不过两拃,却能量出是非对错。小时候总以为炉锥只能捅炉子,却不知自己闯的祸,也得靠它“敲醒”。那时掏鸟窝,躖“咯狸”,哪回不是炉锥先“说话”?父亲攥着它的粗头,我瞅着它的尖头,心里头打鼓,腿肚子转筋,却偏要嘴硬:“下次不敢了!”话音未落,炉锥在炕沿上“当当”敲两下,像先生戒尺拍课桌,父亲的话跟着就来:“再敢野,就让它给你醒醒盹!”其实它哪真碰过我,最多是尖儿扫过裤腿,带起阵风,倒比巴掌更管用——知道它是家里的“老理儿”,碰不得,违不得。
母亲却把它用出了软劲。有一回,我被狗狠狠咬了腿肚子,疼得眼泪直打转。她赶忙从墙角拿起炉锥,动作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她攥着粗头往灶火里送,指节因用力泛白——那铁柄被攥了几十年,磨出层包浆,潮乎乎的——是娘手心的汗,混着灶间的水汽,泡出来的。灶火“噼里啪啦”地响着,映红了她满是焦急的脸。
不一会儿,炉锥的尖头烧得通红,她抽出烧红的尖头,蘸了醋便往伤口上点——手快得像怕迟一步疼就钻了心。“滋滋”声响起,白烟升腾,我疼得“哎哟”一声叫出来,身子也跟着猛地一颤。她袖口沾着灶灰,睫毛上落着火星子,手却稳得像一座山,眼神里满是心疼和坚定。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铁尖子能驱邪,比啥药膏都灵。”
那股酸香味混着铁腥气,瞬间弥漫在空气中,倒真把疼劲儿压下去了。我感觉伤口没那么疼了,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这时,就像炉锥在轻轻对我说:“小子,扛住了,才算汉子。”她用粗糙却温暖的指腹轻轻按了按我冒冷汗的额头,那一下,仿佛把所有的疼都按走了,只留下满满的安心。
如今炉锥锈了尖,父亲用砂纸磨了又磨,砂纸蹭过锈尖,铁屑落满掌心,烫乎乎的——像攒着半世纪的星子,还带着灶火的余温。磨的时候他总念叨:“当年给你驱邪的尖头,可不能锈了。”念叨声混着砂纸蹭铁的“沙沙”响,像在跟老伙计说悄悄话。
它便在厨房墙角挂起了抹布、围裙,柄上的三指凹痕里,还卡着点去年的莜面渣——是娘擦灶台时蹭进去的。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围裙角扫过锥身,“簌簌”响,像老伙计在打盹。偶尔瞅见它,总想起父亲捅炉子时的侧脸,母亲烧锥时的眼神,还有自己当年不听话在外“捅炉子”,听见“当当”声就往苫盖窝布中钻——那布沾着蒸莜面的香气,蹭得脸蛋痒痒的,躲进去就像蜷进了娘的怀抱。那时娘总在灶台边哼《走西口》,调子混着莜面香从布缝里钻进来,把“当当”声都泡软了。
这铁家伙啊,哪是捅炉子的?分明是捅着日子往前走,一头挑着烟火气,一头挑着家里的暖,不声不响,却像家里的老伙计。那梗着的腰杆虽锈了尖,撑着日子的劲儿一分没减——就像当年它戳开煤块的硬壳,如今还戳着岁月的褶皱,稳稳当当,不肯服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