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家巴子比翻了脸的婆娘都较真,又在吵架了,叽叽喳喳的,像一群攥着算盘珠子的账房先生,为几粒落在窗台上的小米争得面红耳赤。它们的家就安在房檐下的栈子缝里,瓦口板下的檐椽齐齐架在檩条上,倒像是给这窝小机灵鬼垒了两堵结实的挡风墙。这些小生灵,真是把日子过成了和人共生的模样。天刚蒙蒙亮,人还没揉开惺忪的睡眼,它们就扑棱棱掠过屋顶,翅膀一掀,烟囱像是接了令,慢悠悠就冒出烟来——该生火做饭了。灶台上飘出的炊烟还没散,檐下的家巴子就排起了队,歪着头看主妇们在沿台上扒茴子白皮,蔫坏的菜片子掉在地上,它们便呼啦一下围上去,啄得菜叶沙沙响,活像一群赶早集的街坊,热热闹闹地讨点生活的碎末。
它们懂人的脾气。孩子举着鞭杆追过来,它们不慌不忙地飞远三尺,落在晾衣绳上,歪着脑袋瞅,仿佛在说:“小娃娃,你追得上风吗?”等孩子气呼呼地跑开,它们又蹦蹦跳跳回到原地,把地上的饭粒啄得一颗不剩。若是遇到性情温和的张大爷,坐在门口抽旱烟,他总爱往地上撒把小米,摘帽扇风时,家巴子总爱落在帽檐上歇脚,把草帽当成了戏台。有次大爷咳嗽得厉害,一只家巴子竟停在他膝头,歪头瞅着他,直到大娘端来热水,才扑棱棱飞开——倒像是知道人不舒服,特意来瞅一眼。
它们也有自己的犟脾气。小时候试着活捉过一只,用纳鞋底的粗白线拴了腿,想养在家里,谁知那小东西梗着脖子撞墙根,不啄食也不喝水,没几日就蔫了,硬是气绝了。我还曾趁大人不注意,踮着脚够房檐下的掖栈缝,用唾沫舔湿木棍叉叉去缠家巴子的草窝,在拽出的团团软草中,偶尔能滚出几个带斑点的鸟蛋,或是几只眼睛还没睁开的雏鸟。肉乎乎的,闭着嘴哼哼,像堆没长开的小绒球。后来见张大爷撒米时,家巴子落在他帽檐上的亲近样,才慢慢懂了:这些小东西,宁肯野死在风里,也不愿被圈成笼里的玩物。
人住的院子,总少不了它们的痕迹。晒谷场上,它们是最勤快的清道夫,把散落的谷粒拾掇得干干净净,留下满地细碎的脚印,像给大地盖了无数个小印章。谷粒啄净了,翻土的蚯蚓钻得更欢,来年的麦根便扎得更深实。屋檐下的胡燕窝旁,它们也常来串门,和胡燕叽叽喳喳说上几句,像是在商量着如何守护这方屋檐。有一年春天,风把屋檐下的胡燕巢掀掉了半边,我早起喂鸡时,见巢边落着些新鲜枯草,家巴子和胡燕正一起在檐下扑腾,凑近了,才见巢底竟多了层新垫的软草。主人从屋里出来,瞅着巢笑:“这些小东西,倒会搭把手。”
前年村里统一撒药除虫,药粉刚扬到墙头,檐下的家巴子就呼啦啦全飞了,连晒谷场的碎粒都没来得及啄。李婶急得直拍大腿:“这可咋好,别是再也不回来了。”后来村里换了法子,改用草木灰和辣椒水除虫,药味没了,家巴子再没飞走过。李婶摸着豆角架说:“你看这豆角,结得比往年密多了——原来不是鸟怕人,是人得先懂怎么不吓唬鸟。” 那年药味散后,她刚把新碾的小米晒在院里,就听见墙头“啾”地一声轻叫。她抬头,见一只家巴子正歪头瞅着她,翅尖还沾着根晒谷场的干草——是常来啄她掉在围裙上碎面的那只。它蹦跳着啄了粒小米,又抬头叫了两声,霎时,檐角便扑棱棱落下七八只,啄得小米沙沙响,像把前几日的冷清全啄没了。李婶抹了把眼角:“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可若是人走了,院子空了,它们便像变了副模样。去年村东头的老李家搬走了,院子刚空了半月,我路过时竟没见一只家巴子。往日里张大爷常坐的石凳空着,地上再没有撒过的小米;李婶晒谷的笸箩倒扣在墙根,风一吹,发出“哐当”的响,倒比往日家巴子的叫声更显寂寥。墙头的牵牛花还开着,紫莹莹的,却再没人像李婶那样,摘花时给家巴子留把碎米。有个老人说:“家巴子精着呢,人在,它们才觉得踏实;人走了,这里就不是家了。”我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忽然明白:所谓人去楼空,不只是人走了,连这些与人为伴的小生灵,也带着家的气息,一起离开了。
如今,村里的新房越盖越多,钢筋水泥的檐角太陡,家巴雀难搭窝了。王小子盖新房时,特意在檐下钉了个木盒,他说:“我爹当年总说,家巴子在,院子才热闹。” ,张大爷的旧草帽还挂在老榆树上,风一吹,草帽晃悠悠的,像张大爷还坐在树下,正抬手往地上撒米呢。它们在新拴的晾衣绳上跳跃,绳上还留着去年晒被单时,被鸟爪勾出的细痕;在新买的太阳能板上歇脚,板上的鸟粪印子,倒像是给这冷硬的铁家伙添了点活气。主人擦板时见了,总笑着绕开:“这是老伙计的记号,擦了倒生分。”是啊,人与自然的缘分,不就藏在这些叽叽喳喳的叫声里吗?你往地上撒米时,它们早把翅尖的风,当成了回应你的招呼。日子便在这一来一往中,活得有滋有味,有了烟火气,也有了生生不息的暖意。
这些叽叽喳喳的叫声,大概就是家巴雀写给院子的信吧;字里行间全是烟火,全是舍不得走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