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年除夕的旺火,把墙上的红对联烤得发烫。鞭炮炸碎夜色的当口,院门口溜进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刚够着板凳腿高,我瞅着像只没长开的狼狗,随口叫它“小板凳”。这狗怪得很,身子总保持在半大不小的模样,想来是哪家狼狗跟土狗的混种。性别懒得细究,只消看它的眼神便知通人性——女儿出生那年夏天,枕巾般大的婴孩躺在襁褓里,它竟跳上沙发歪头瞅,舌头把沙发套舔得发潮。女儿学步时,它总走在前头半步,尾巴扫着学步车的轮子;女儿跑起来跌跌撞撞,它就放慢脚步,影子跟在身后像块会动的小毯子。
女儿给小板凳刷牙时最是热闹。塑料牙刷刚碰到狗嘴,它就顺势躺倒,四脚朝天露出白肚皮,舌头伸得老长。她总把剩下的半杯甜牛奶倒在狗盆里,捏着嗓子说“板凳今天乖,给你加颗糖”——其实是她不爱喝的甜腻,小板凳却每次都舔得盆底发亮,尾巴拍得地板咚咚响,薄荷牙膏混着淡淡的狗腥气漫开来,涎水把地砖洇出一小片湿。
女儿背上书包那天,它跟着校车跑,直到车影成了个小点,才蹲在路口,尾巴扫着野草打拍子。有次女儿发烧没上学,小板凳在杨柳树下蹲到日头偏西,回来时爪子沾着泥,嘴里叼着朵皱巴巴的小黄花,往女儿枕头边一放,就趴在床脚不肯动。傍晚不等放学铃响,它早就在一里地外的杨柳树下等着。夕阳把它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系着牵挂的绳子。女儿一出现,它就绕着书包转圈,把路人的裤脚都扫出了毛边。
这约定一守便是十年。女儿从扎羊角辫的小不点长成大姑娘,小板凳的毛色褪了些,跑起来后腿有点打晃,可每天接送的路,一步都没差过。
变故是在一个寻常秋日。那天小板凳没去等女儿,只在院里院外转圈圈,爪子把搁食的狗盆扒得咯咯响。它绕着院子转时,鼻子老往女儿的球鞋上凑,那是双刚洗过的白球鞋,鞋边还沾着上学路上的草籽。它用爪子轻轻扒了扒鞋跟,又猛地缩回来,像怕碰坏了什么。女儿放学回来,书包都没放就跟着它转,像两个被线拴住的陀螺。我站在廊下看,见它用脑袋蹭女儿的手心,舌头卷得特别轻,不像往常那样舔得人发痒,倒像是在数她手心里的纹路,一下,又一下,把十年的日子数得清清楚楚,把十年的亲近都做了个遍。
突然它掉头就跑,耳朵贴在背上,尾巴夹得紧紧的,像被风吹着的一片枯叶。女儿喊它的名字,声音追着它的影子跑,跑过几道巷,跑过杨柳树,跑出足足百米远。秋风卷着柳叶沙沙响,盖过女儿的哭喊,它才突然顿住脚。后腿打晃得厉害,像踩着棉花,却还是硬生生转了半圈。耳朵耷拉着,平时总亮晶晶的眼睛蒙着层雾,死死盯着女儿。尾巴尖轻轻颤了一下,没像往常那样摇,倒像是在说“别追了”。就这一眼,把女儿扎羊角辫的模样、自己年轻时追着学步车跑的样子,都装进了湿漉漉的眼眶里。
女儿的哭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我跟着跑过去时,小板凳已经趴在路边的草窝里。女儿伸手去碰它的耳朵,那团总竖着的绒毛第一次软塌塌地贴在皮肤上,像团没了力气的棉絮。她拉着我的手哭求,可我知道,这狗是通人性的,它是不想把最后一口气留在家里,不想让熟悉的屋檐,看见自己没了力气的模样。
后来女儿总在杨柳树下多站一会儿,书包带磨出毛边了也不肯换——那是当年小板凳总蹭的地方。有次大扫除,从沙发缝里摸出半根啃剩的狗骨头,女儿攥在手里蹲了半天,说“它以前总把好吃的藏这儿,等着我放学分它一半”。
再后来,她路过杨柳树,常会弯腰捡起一片落叶。有次指尖捏着卷曲的叶边,突然想起小时候,小板凳总把落叶叼到她鞋边,那时嫌烦,踢开了又叼回来,如今才懂,它是想让她多停一会儿。风一吹,杨柳叶沙沙响,像它当年尾巴扫过草叶的声音,一下下,挠得人心头发空。原来有些背影,不是消失,是刻进了日子里——就像老辈人说的,牵挂你的,走得再远,影子也会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