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南头老榆树下的石碾子旁,总蹲着个摇头媳妇。石碾子碾过千担谷,碾盘上刻着深浅的槽,那是日子磨出的硬气印子;她呢,红扑扑的身子像颗被晒胀的山楂果,腰粗得赛过剥了皮的橄榄核——风一吹就晃悠,偏生有股子“你爱瞅不瞅”的韧劲儿。谁蹲下来瞄她两眼,她准给你摇一回头,慢得像老黄牛拉磨,怯得像新媳妇见了婆家二大爷,活脱脱把“没见过世面”四个字刻在了脑门上。说她是媳妇,倒不如说她是块装了轴承的石头。地里的蝈蝈扯着嗓子唱情歌,她摇头;檐下的燕子叼着泥巴盖新房,她也摇头;就连日头爬到头顶晒得石头冒油,她照旧摇——左三圈像在跳迪斯科,右三圈像在转呼啦圈,脖子里怕不是藏了个永动机小轱辘。村里的娃子们最爱逗她,放学路上围成圈喊:“摇头媳妇,你脑袋上的螺丝松啦?”还扯着嗓子念顺口溜:“摇头媳妇晃悠悠,东看西看没心留,问她莜麦黄几成,摇到日头落山头!”她不恼,反倒把脑袋摇得更欢,活像个装了半罐豆子的空葫芦,晃出“沙沙沙”的声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给自己伴奏呢。
这媳妇有个旁人学不来的绝活儿。到了饭点谁要是摸不准时辰,蹲下来问一声:“摇头媳妇,晌午了吗?”她保准给你个准信。脑袋顺时针转,像磨盘碾着新麦粒,那定是午时到了,灶台上的铁锅该“咕嘟咕嘟”冒白汽;要是逆时针晃,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芦苇,不是巳时的炊烟刚卷着饭香飘起,就是未时的蝉鸣已懒得扯开嗓子。村里的老娘们常念叨:“这媳妇的脖子,比墙上挂钟的指针还靠谱,就是费脑袋!”
可谁还记得,她原是条毛毛躁躁的毛毛虫?开春时在菜畦里爬,绿莹莹的身子裹着层细毛,啃起菜叶来“沙沙”响,活像个偷吃还吧唧嘴的馋娃。后来要变模样了,选了棵老榆树的粗枝,吐出银丝编窝——那丝细得像纺车牵出的棉线,一圈圈绕,一层层叠,织成个刚出磨的山药碴,干巴巴地爬在上面,倒像个给自个儿量身定做的小堡垒。她在里头滚啊滚,褪下那身绿毛衣,成了光溜溜的白胖子,再后来山药碴裂开道缝,钻出来的就成了这摇头晃脑的媳妇——黄衣裳褪成了麦秸色,换了件像晒透的莜麦秆似的棕色褂子,嫩生生的模样添了几分老成,唯独那摇头的毛病,怕是从茧里带出来的“胎里疾”。
夏日的午后,日头把地皮晒得冒白烟,摇头媳妇蹲在石碾子上,脑袋摇得有一搭没一搭,像石碾子转累了似的,幅度轻得带不起风——估摸着是摇得太久,脖子也得歇口气。蚂蚁扛着饭粒从她脚边过,她摇;蝴蝶驮着粉翅从她眼前飞,她也摇;就连远处田里的莜麦穗子被风吹得鞠躬,她依旧摇。仿佛这世间万物在她眼里,都不过是用来练脖子的道具,该摇的总得摇,不该摇的……嗯,也得摇。
有回我蹲在她对面,瞅着她转个不停的脑袋,忽然想起村里的二柱子。二柱子路过石碾子,总对着她撇撇嘴:“就你会摇?我懂的比你多!”可真问他节气,他支支吾吾像含了个核桃;问他农活,他抓耳挠腮像头皮里藏了跳蚤,末了只会拍着大腿吹:“嗨,这有啥难的!”真遇着事,脖子倒比她摇得还慌,活脱脱一个里头塞满空气的空壳子。还有镇上的李掌柜,见人就点头哈腰,说自家的布是江南最好的,路过老榆树时总绕着石碾子走,像是怕被摇头媳妇看出他那“江南好布”其实掺了麻——真要问起料子好坏,他东拉西扯的样子,脖子转得比上了发条的她还急,活像个快散架的摇椅。
日头偏西的时候,风带了点凉意。摇头媳妇还在摇,只是幅度慢了些,像个快没电的陀螺。我起身要走,她忽然停了,脑袋正对着我——说也奇怪,这媳妇的眼睛不知藏在哪个角落,偏巧书包里揣着新买的水彩笔,我便揪着她脑门上的硬壳揉了揉,竟揉出两颗白得亮眼的小眼珠,滴溜溜转着,仿佛在说:“这世上的热闹,哪样不是摇出来的?”
可不是么。有的人摇着摇着,把心摇空了;有的人摇着摇着,把日子摇实了。石碾子转得久了会磨出光,可她这摇头的劲儿,转了一辈子,也没转出半分实在的印子。就像这摇头媳妇,一辈子没说过一句话,却把村里那些摇来晃去的虚浮,都摇成了影子里的灰——风一吹,就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