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茅坑总在院子西南角,占着坤位的土,像母亲守着老屋的根。四堵土墙刚过膝,挡得住羞,挡不住日头,墙缝里漏着光,亮堂堂的,风不穿堂,蝶不落脚,倒比正屋自在。坑是四方石砌的,深八尺,宽一丈,像口老瓮,盛着日子的琐碎。坑上架着根木头,碗口粗,说不清是榆是柳,皮被磨得溜光,露出的木茬子早被岁月蹭平了,黄白的肉里嵌着几点黑泥,倒比家里的担杖结实。小时候总爱蹲在坑边数木头上的纹路,娘说:“那是木头记事儿呢。”后来才懂,她手上的茧子,也是记着我们的事儿。木头上头铺石板,板与板间留着尺把宽的缝,老辈人说这是“通财路”,还编了句顺口溜:“石板缝,漏金银,木头稳,家宅兴。”——日子里的碎银,都从这儿悄悄往下落。
这木头,倒像我娘。
开春时,冻土化了,坑沿的石头渗着水,木头在潮气里泡着,倒越发硬挺。娘也是这样,春雨里挑水,泥地里种菜,裤脚总沾着湿土,却从不见她弯腰。我凑过去想帮她拎水桶,她总把我拨到一边:“泥滑,耍去哇!”她的手粗得像木头的纹,裂着缝,却能揉出最软的面团,能绣出带露的牡丹。
入夏了,日头毒得很,石板晒得烫脚,踩上去能烙出个印子。木头在底下托着,石板烫得发颤,它也只是把纹路绷得更紧些,偶尔“吱呀”响一声,像娘拉风匣时偶尔的喘息。娘在灶台前转,铁锅里的莜面糊子饭咕嘟着,她一手拉风匣,一手掌着勺,围裙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汗珠子砸在锅台上,“滋啦”一声就没了。她总说:“热怕啥?粮食在地里正长呢。”就像那木头,再热也不松劲,生怕石板塌了,砸着谁。
秋天风凉,坑边的草黄了,木头沾着些枯叶,倒添了几分温厚。娘忙着收莜麦,垛绳压得她直晃,却要先把我的书包塞得满满当当,全是新摘的刺菱。菱子尖扎破了她的布衫口袋,白汁子洇出个小印,她只顾着把我书包带勒紧些。木头承着石板,石板承着人,娘承着我们一家,谁也没问过她累不累。
冬天下雪,木头盖着层白,像穿了件棉袍,看着软和,摸上去还是硬邦邦的。娘在灯下纳鞋底,针脚密得像木头的年轮,线绳在布面上勒出浅沟,就像她额头的纹。她说:“雪下得厚,明年麦才长得好。”她的话不多,就像那木头,从不吭声,却啥都撑着。
村里的茅坑换了新样子,石头换成了砖头,木头也换成了水泥板,平沿沿的,倒不如从前实在。后来那根木头被爹劈了当柴烧,火塘里噼啪响,倒比平时耐烧,灰烬都沉得很。爹用铁铲翻了翻,说“这灰能肥地”,后来菜园里的韮菜长得格外旺。娘蹲在火塘边添柴,看着木头在火里蜷起边儿,说:“这木头,跟人一样,结实。”可我总想起它,想起它托着石板的样子,想起它泡在潮气里的硬,晒在日头下的稳,想起那年夏天它“吱呀”一声的喘息。
就像我娘,她没穿过好看的衣裳,没说过漂亮的话,一辈子在烟火里泡着,在琐碎里磨着,却比谁都结实,比谁都温暖。她不是啥大人物,就是根茅坑里的木头,托着日子,托着我们,托着那些悄悄往下落,又慢慢往上长的希望。
老话说:“茅坑有木,家宅稳固。”原来娘就是家里的那根木头,粗粗笨笨的,可我们兄弟几个,都是顺着她的纹路长起来的,那些纹路里,藏着我们摔过的跤、吃过的甜,让每个日子都踏踏实实地过着,往下落的是日子的沉,往上长的是我们的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