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秋
禾黍盈满日,静心已立秋。
桥下一叶舟,溪畔一草庐。
莲谢亭下池,蝉鸣枫林渡。
天光共云影,清风与绿柳。
帘卷凉意袭,扇摇暑气除。
所思寄千里,心系怀乡赋。
——题记
一
今日立秋,算算二哥病了一个星期了,这是老父亲去世后六十一天上,二哥病了。日子是他自言自语时我从旁听见的。只说酒醉心明,没成想二哥病了心里也明镜似的。周围谁谁又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背后说他,他回怼,说话尖酸刻薄,对父母也不怎么孝顺,从某个角度来说可能哈不如我呢。
二哥是个爱热闹的人,一在外奔忙的老表回来了,几老表聚聚,稍微迟点儿了才分开,二哥是兴奋的有点儿过,每次都是八点左右就上床睡觉了,那天是十点左右才睡觉,来来回回的兜兜转转的看几老表打扑克,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坐立不安的,睡前应该要吃餐药,放在床前的高低柜上的一个药瓶盖儿里的,一日两次,一次四粒,这是老父亲以前按照他的日常起居的规律来控制量的。这么几年算是比较好的,没怎么发病。他忘记吃了,第二天早上,回到家里时,他是不等我开口就像机关枪似的,把如烟往事一一娓娓道来,也不管你听与不听,他自顾自的一股脑儿的自说自话。我忙打断,说你是不忘记吃药了。他点点头。那就晚上那餐药加两粒吧。他默不作声,只是慢慢儿的点头应承。又给打扫卫生的老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记得提醒二哥按时吃药。
二哥最初的发病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冬日的某个凌晨,老屋堂屋的饭桌下,悉悉索索的,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我以为是老鼠在啃食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再仔细一看,有个黑影在桌子下,抖抖索索的,惊吓的我忙喊父亲,拉灯一看,是二哥,穿着短裤短褂子,神志不清,目光呆滞,鼻涕巴萨的,嘴角流口水,全身发抖,母亲赶忙给二哥穿衣服,父亲一脸焦急。我在一旁不知所措,哈欠连天的。这是二哥第一次发病时的情形。我们一家是茫然不知所措的。天还没亮,微型车还没跑客,只能等着。掐人中,喂红糖水,似乎收效甚微。
送到人民医院,前前后后有个把星期了,没查出什么病因。商量着要不要送到衡阳四舅那边治疗去。匆忙间做出的决定,父母亲和二哥三人,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不多的钱出发了。以后二哥发病又去过两次。
这一晃就是四十多年了,中途二哥又多次发病,但久病成良医,老父亲对他的情况似乎了然于心,加大剂量,饮食上清淡,不能受凉,晚上泡脚。自此以后,老父亲便和二哥睡一床了,要给二哥暖被子、呕脚。他的药也一直没间断过,谷氨酸片、奋乃静片、维生素B2。多年前的某个秋日午后,老父亲为二哥的药担心了,市内的大药房里很少进这些药了,一是生产的厂家觉得利润不怎么样了,许多厂家停产了,或者产品升级了,它的药效和毒副作用无从知晓;二是吃了这么多年,突然要换药,要检查,四舅退休了,原来的医院转到地方上了,联系不上了。好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伯伯的小姑娘一高中同学在上海工作,联系到了一个小药厂,还在生产。一次性买了有效日期前的药,药到的那一天,老父亲长舒了一口气。
二哥在我们仨兄弟中是最有书香气的,但性格懦弱,心里装不下什么事儿的。初三体检的时候,医生说他有中耳炎,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郁郁寡欢的,久而久之的,就成了心理疾病。
停停上上的,延续了两三年,后来还是无奈的决定,不能再上学了。遭此大难,老父亲自责,以后,尽力呵护,二哥就十指不沾阳春水了。最起码的生活自理能力也在慢慢的丧失。每每提及此事,老父亲是一脸的问号,总要把所有责任全部揽下,说二哥离不开他的,有生之年他和母亲照顾好他,我们也无话可说。
只是考虑到现在老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年事已高,自己生活都是勉强维持了,还要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的赡养二哥,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走……
前天晚上回去,车子停在外面的垃圾池旁,停停打打的污水处理工程,动了几天,又不知什么原因,停了;高低起伏不平,稍微一动,灰尘满天的。二哥母亲已经睡了,在二哥的卧室窗外轻声喊了几声,灯亮了,似乎精气神哈好,问吃药了吗?他看看高低柜子上的药瓶盖儿,空空如也,轻轻点点头,吃了。
这一星期,没怎么出门,说是手脚没力气了,也不怎么吃饭,只说嘴巴没味,也没怎么抽烟,就是昏昏糊糊的,睡了醒,醒了睡。在我临走时,他附耳对我说,这几天又听见几个人说他的坏话,说他手脚不干净,哈有打牌不正规什么的……这次的生病,他似乎看透了点儿什么,也许知道老父亲去世了,少了一个疼他爱他的人,他哈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看来二哥这病估计哈得有一阵子才能好利索……
九跛子幺爷爷
昏暗低矮的小房子里,一位久卧病床的老人,目光呆滞,气若游丝,颤颤巍巍的,要他的小儿子把他扶起来,靠在床栏杆边,抬起右手食指,指着墙上的盘秤儿,示意小儿子把它拿来,再指指自己的跛脚的腿儿, 小儿子明白他的意思,他要称哈腿儿(咽气)。
他就是我九跛子幺爷爷,在家排行老九,比我爷爷小个一两岁的样子,因为小时候腿上长了瘤瘫,一是家里没钱,二是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期,所以跛了。
打我记事时起,他就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留着络腮长胡子。如果不是跛脚,绝对是仙风道骨今谁有?听我爷爷说,年轻时潇洒飘逸,一袭长衫,背着棋谱,拄着拐杖走天涯?
我是佩服爷爷幺爷爷他们的,爷爷没怎么读过书,但是四大名著倒背如流,跟我们讲故事娓娓道来,是不差分毫的;幺爷爷就更不用说了,没念过几天书,算是自学成才的那种。一本棋谱,一副拐杖,衣袂飘飘白如霜,独自行走在湘西北的广阔天地,一般出去多则一月余,少则三五十天。靠着在路边摊摊儿上摆个象棋残局维持生计。顺风顺水的话,好吃好喝的,住小旅馆儿;有时遇见高人逸士,喝凉水都塞牙,那就饥一餐饱一顿的,有时就在草垛子旁、桥脚下风餐露宿了…
九跛子幺爷爷讲到吃饭有句比较经典话:你在扞,我就泡;你在囵吞,我就不嚼。他们那辈人,穷怕了,家里打牙祭改善伙食是屈指可数的,因此比较讲究这些的,不喜欢阿巴煮的,或者是汤瓢舀啊泡的。我是遇见过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一酒店吃酒席,一桌子没围满,心中窃喜,谁知还没开席,就有三个人亮出家伙什儿,塑料袋、塑料桶桶儿,不等我们应声,转到眼部前儿的,就先下手为强,倒了干净,似乎他包圆了。压根儿没管我们吃不吃的,见我们不恼,变本加厉了,几个火锅来了个一锅端。我们惊得哑口无言,小酒也顾不上喝了,丢下碗筷灰溜溜的走了。
也许是穷怕了,九跛子幺爷爷的小儿子生了三个儿子,给他们分别取名为金、钱、玉。不过,几个孙子似乎都混得不咋地,大孙子、三孙子好像还没谈婚论嫁;二孙儿结婚了,做上门女婿,开头几年倒也融洽。后来的后来,就在一堂兄家办酒席上碰上了,问他干什么呢,挂仿瓷做泥瓦工。问他家里孩子弟媳可好?连连摇头,直说早就离了。我长吁短叹了好半天。今年已经在老屋场修了三层的楼房,预备着哥仨回来了有个安身之所,主体工程完工,又外出打工了,前不久又回来了,没什么事儿做。听他说,他大哥已经在慈利县城买房安家,老三现在哈在外面漂着,很久不见他了。
幺爷爷晚景有些凄凉,生病和跛脚的原因,没有行走江湖好多年,也就断了生活来源。爷爷那时候的小卖部已经搬回老祠堂里了。日落黄昏时,我在爷爷家吃饭,穿着长衫的他来了,拿着一瓷缸子,瓷已经脱落了一大半的,可以装半斤酒的样子,爷爷知道他要打酒,放下饭碗,拿着半斤的酒挡子,到柜台前的酒坛子里舀一挡,再添点儿,加个旺称。喊他吃菜,他是不大吃的。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的,靠着柜台儿,再要了几个麻花儿,或者是几个果果儿糖。不一会儿,喝完了,咂咂嘴,把胡子上的几滴酒咂摸着放进嘴里。
英明一世,也有失算的时候,那时哈没撤区并乡,小镇上还有乡政府,某一日,喝了不少猫尿,醉眼昏花的,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跑到祠堂嘴那边半坡上的乡政府,把牌子扯下来砸了,说是乡字写错了,成了多字。也圆了他所谓的端“铁饭碗”的梦了,卷着铺盖卷儿,在拘留所待了十来天,吃了钵钵儿饭。回来逢人便说,在里面又长了几斤肉。
我的幺婆婆跟着他是遭了罪的,没过什么好日子,据说年轻时也是一枝花,可惜了,担惊受怕过了一辈子的,对我们这些孙辈们是一视同仁的。屋里虽然简陋,但是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可以说一尘不染的。
他的小儿子后来不知怎的,也跛了;大儿子是个哑巴,前些年七十大寿,我们一大家族的在街上的一小馆子给他过了生日,他是聪明的,编织簸箕、竹篓什么的是有两把刷子的,也会下棋,尤其是打三棋,在外面那儿是没有几个是他对手的,所谓高手在民间啊;见人一脸笑,如果有什么话要说,会比划着的。现在在敬老院。逢到我们大家族里有大屋小事儿的,会把他接出来热闹哈,烟似乎戒了,白胖白胖的,脸色红润。还有个姑姑,是嫁到汪家山哈是什么地方的,以前有来往,现在姑姑去世了,也没了联系。
上次回去,看着那棵桂花树下的低矮的房子,锁上已锈迹斑斑的,一缕阳光透过树荫,照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