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诗品鉴
● 淮河赋
□ 童 年(安徽)
引言:沙粒记
所有河流都是大地的掌纹,
而一粒沙,藏着掌纹里最细的年轮——
它记得雪的形状,人的温度,
以及所有浪花想说的话。
——题记
(一)
它躺在孩童掌心时,正赶上淮河的晨雾散了
指缝漏下的光,在沙粒的凹痕里打转——
那是七千年前的雨凿的坑,还是昨夜的浪磨的印?
孩童把它举到眼前,看见一粒沙里浮着整条河:
青灰色的水漫过石阶,穿蓝布衫的人正弯腰舀水
竹篮里的河蚌张着嘴,像要说出什么,又咽了回去
风从上游来,带着桐柏山的雪味
沙粒忽然想起自己的前世:
曾是悬崖上一块岩石的棱角,被第一滴雪水吻过
那滴雪水坠得很急,路过喜马拉雅时
碰了碰正往恒河跑的雪水,说“我要去淮河”
对方答“我要去恒河”,却在转弯处撞了个满怀
原来所有雪水都在找同一个家——
被人类叫做“母亲”的褶皱里
(二)
它跟着雪水往下钻,钻过岩缝时
摸到了先民的指纹:三指宽,带着稻壳的涩
他们正用石器凿陶罐,泥浆里混着沙粒
罐口的纹路,像极了后来淮河的河道
第一缕炊烟升起时,陶罐已盛了半罐水
水面晃着星子,其中一颗
后来掉进了两河流域的陶罐
它跟着河水漫过滩涂,看见大禹的脚印
左脚深,右脚浅,像是扛着什么重物
泥里的草籽沾在他裤脚,随他走到下游
多年后,那里长出一片芦苇
风一吹,就摇出“治水先治心”的调子
某次洪峰过后,有人在芦苇丛捡到块陶片
上面的水纹,与大禹脚印里的积水
弯成了同一个弧度
(三)
它曾是淝水岸边的一粒沙,粘在败兵的草鞋上
那双脚跑过浅滩时,忽然停了——
一个孩童正抱着芦苇杆漂过来,小手冻得通红
草鞋脱了,赤脚踏进冰水里,沙粒随浪漂走
后来在漕运船的缝隙里安家,听船工读家书:
“河水涨了三寸,比去年此时暖些
你种的油菜该开花了,像河面上的碎银子”
信纸被水汽洇了,“碎银子”三个字晕成一片
倒真像船舷边晃荡的光
它见过码头的百家味:胡饼的芝麻落在米糕上
波斯商人的香料袋破了,胡椒粒滚进豆腐摊
摊主笑说“添点辣,河神也爱吃”
它见过僧人与渔翁对坐,渔翁把第三条鱼放回水里
“鱼要活,人要活,河得喘口气”
僧人敲着木鱼,“阿弥陀佛,也是这个理”
木鱼声与浪声叠在一起,像谁在数
淮河弯了多少个弯,人间就有多少种圆融
(四)
它被外国传教士的靴子带走过,又在暴雨里逃回河
那只靴底沾着温度计的水银味,却测不出
渔民看一眼浪花就知道的水温:“今天的鱼,在三尺深的地方”
后来它混进治淮工地的夯土里,听号子声震落星子:
“夯要落得实,心要齐得紧”
汗珠砸在它身上,比千年前的雨更烫
现在它躺在孩童掌心,晨雾已散
孩童突然把它往河里扔——
不是丢弃,是托举:沙粒落水的瞬间
看见孩童眼里的河,与自己记忆里的河
叠成了同一条蓝
而远处,荷兰工程师正对着电脑画什么
屏幕上,淮河的生态流量曲线
与莱茵河的那一条,在某个节点
轻轻碰了一下
(五)
河面上,水鸟正掠过波光
孩童不知道,那粒沙带走了他掌心的温度
正往下游漂去,要去告诉所有遇见的浪:
有人记得淮河,记得它不是地理课本上的线
是陶罐里晃荡的星子,是家书里晕开的碎银
是所有脚印的起点,也是所有归途的终点
而此刻,不同肤色的人正站在岸边
语言不通,但都朝着水流的方向
弯下了腰——
像七千年前的先民那样,像此刻的孩童那样
对着一条河,露出最干净的敬畏
上卷·第一章:雪水的设问
所有河流的起点,都是一滴雪的犹豫——
要落进岩缝,还是奔向人间?
——题记
(一)
桐柏山的雪,总比别处多几分耐心
它们在主峰的石缝里蹲了整夜,等第一缕光
把自己焐成半透明的颗粒——
不是冰,也不是水,是介于两种形态间的迟疑
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站在门槛上
不知该扑向母亲的怀抱,还是追风中的蝴蝶
最先坠落的那滴,带着六角形的胎记
穿过云层时,撞见了另一群赶路的雪
它们来自喜马拉雅,正往恒河的方向赶
“你们要去哪儿?”
“淮河。”
“那是条怎样的河?”
“不知道,只听说它懂所有雪的方言”
风在此时拐了个弯,两群雪撞在一起
碎成千万颗星星,有的往南,有的往北
却在落地前突然明白:
所有方向,最终都是同一个名字——
河
(二)
这滴雪水坠得很急,像要赶在春天之前
给淮河捎去一封未拆的信
它掠过松针时,沾了点松香
碰着岩羊的角,带了丝羊毛的暖
最后砸在一块青灰色的岩石上——
那岩石上有道旧伤,是去年的雨凿的
此刻正张着嘴,像在问:
“今年的雪,比去年的凉吗?”
雪水顺着岩缝往下渗,遇见第一簇绿
是苔藓,卷着身子,像谁攥紧的拳头
雪水绕着它转了三圈,轻声说:
“松开吧,我带了春天的船票”
苔藓慢慢舒展,露出针尖大的嫩芽
上面还沾着先民的指纹——
三指宽,带着燧石的火星味
那是七千年前,有人在此取火时
不小心蹭上的,如今已成了
岩石与植物之间,一个隐秘的契约
(三)
它继续往下,听见地下暗河在哼歌
调子很老,像鲧治水时的叹息
又像禹开凿龙门时的号子
暗河说:“别往下了,人间比岩石复杂”
雪水问:“复杂是什么?”
“是有人把河当路,有人把河当家
有人用它浇田,有人用它埋骨”
雪水笑了,抖落身上的冰碴:
“我见过安第斯山的雪,它们说
所有复杂,最终都会流成同一个词——
活着”
暗河不说话了,只把水流调得更急
雪水跟着往前冲,撞在一块圆石上
碎成千万个自己,又在下一个转弯处
重新抱成一团——
这是淮河教它的第一课:
破碎与团圆,本就是同一件事的两面
(四)
当它终于看见第一缕天光从洞口漏下
已是三月,岸边的柳丝正蘸着水写情书
收信人是刚解冻的河滩
雪水汇入溪流时,遇见一群溯游的鱼
它们顶着水流,鳞片闪着银光
“你们要去哪儿?”
“找去年产卵的石窝”
“为什么非要逆流?”
“因为淮河的鱼,都记得自己的来路”
雪水忽然懂了:自己不是“淮河的起点”
是“所有起点的起点”——
像恒河的雪记得喜马拉雅
亚马逊的雪认得安第斯
而它,将在淮河的河道里
遇见所有雪的前世:
那些落在两河流域的,飘在尼罗河畔的
最终都会在某个浪涛里
认出彼此身上,同一种透明的魂
(五)
暮色降临时,它已奔入淮河主干道
水面上,晚霞正把浪染成橘红色
像谁打翻了先民的陶罐,里面的颜料
淌了整条河
远处传来第一声渔歌,调子很轻
却让雪水突然停住——
那歌声里,有桐柏山雪的凉
有岩缝的潮,有苔藓的嫩
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让它想起
坠落时撞见的那群恒河的雪
它们曾说:“河流的伟大,不是长度
是能让每滴雪,都找到回家的路”
此刻,它躺在淮河的怀抱里
终于敢回答出发时的那个设问:
雪落进岩缝,是为了成为根的一部分
雪奔向人间,是为了让河知道——
无论来自哪座山,所有雪的终点
都是人的掌心
上卷·第二章:岩缝里的契约
石头不会说话,却把所有承诺
刻进自己的骨缝里——
比青铜坚硬,比时光绵长
——题记
(一)
那道岩缝,在桐柏山北坡的阴影里
躺了何止千年。雪水渗进来时
它正嚼着一块更老的石头——
是冰川纪留下的碎屑,带着南极的寒意
岩缝的壁上,布满细密的纹路
像谁用指甲抠的,又像水流吻的
最深处,藏着一粒燧石的碎屑
边缘还闪着火星的余温
七千年前的某个黄昏,有人摸到这里
手掌贴在岩石上,像贴在大地的脉搏上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稻壳,裤脚沾着河泥
腰间别着磨得发亮的石器——
刃口的弧度,与后来淮河的某个河湾
惊人地相似。他凿下第一块石片时
岩缝疼得抖了抖,却把那声闷响
咽成了自己的胎记
石片被带回部落,当晚就溅起了火星
干芦苇“噼啪”地烧,映亮三十张脸
有人用石片刮鱼鳞,有人用它划树皮
树皮上刻的符号,像极了岩缝的纹路
后来这些符号顺着河流漂走
有的成了甲骨文里的“水”
有的成了楔形文字里的“河”
在不同的土地上,守着同一个秘密
(二)
岩缝记得所有来过的人
有个穿麻衣的少年,在此躲过大雨
他把湿透的诗集塞进岩缝——
是写淮河的,纸页被水泡得发胀
“河水流过的地方,野草都认得平仄”
多年后,岩缝把这些诗句还给河水
水流过码头时,让说书人多了段唱词
有个戴斗笠的匠人,在此打磨罗盘
铜针在岩石上蹭出微光,他说:
“淮河的流向,就是大地的指针”
岩缝悄悄记下罗盘的角度
后来,某个外国传教士的指南针
在这里突然偏转,指向的
正是匠人当年凝视的下游
最难忘是那个灾年的冬天
一个母亲把半块麦饼塞进岩缝
“留给路过的人吧,别让淮河饿肚子”
三天后,一个逃荒的老人摸到这里
麦饼还带着余温,他咬了一口
把剩下的掰成碎块,撒进河里
“谢河神赏饭”——
岩缝看见,碎饼漂走的方向
正与七千年前先民撒稻种的弧度
重合在一起
(三)
雪水在岩缝里越积越深,听见
石头与石头在说悄悄话:
“还记得那个刻符号的人吗?
他的后代,正在下游修水坝”
“记得那个留麦饼的母亲吗?
她的孙女,在河对岸种油菜花”
雪水问:“你们怎么什么都记得?”
岩石笑了,抖落一层薄灰:
“因为人类总把最重要的东西
藏在我们这里——
承诺,比语言重;
契约,比青铜久”
它想起昨夜渗过的另一道岩缝
在两河流域,那里的石头上
刻着《汉谟拉比法典》的条文
“用水灌溉邻地,不得故意浪费”
而眼前的岩缝里,先民刻的符号
译成今天的话是:“取石三分,还土一寸”
原来所有河流的岩石
都在教同一件事:
天地之间,最硬的规矩
是懂得退让
(四)
当雪水终于漫过岩缝的唇
它带着一捧岩屑往下游去
那些碎屑里,有燧石的火星味
有麦饼的麦香,有诗稿的墨迹
还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刻痕——
像个“人”字,又像个“河”字
更像两者依偎在一起
岸边,一个孩童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
画的是岩缝的形状,画到一半
突然起身,把一块圆石放进水里
“给河神当枕头”
圆石漂走时,雪水跟着它
看见石头的底面,竟有个模糊的符号
与岩缝深处的那个
一模一样
暮色里,远处传来凿石声
是当代的工程师在修水文站
钢钎与岩石碰撞的调子
和七千年前先民凿石的节奏
在河谷里叠成了同一个声波——
原来所谓永恒,不是不变
是所有时代的人,都在岩石上
刻下同一个词:
共生
上卷·第三章:陶罐与稻壳
泥土会老,陶会碎,
但沾在罐沿的稻壳记得——
第一粒种子落进河湾时,
人是怎样弯下腰,与土地说悄悄话。
——题记
(一)
淮河的滩涂,总在退潮后露出秘密
去年洪水冲垮的堤岸下
半只陶罐正仰着嘴,像在喊
某个走失的名字
陶色是土黄的,带着水蚀的斑
颈口有三道指痕——
是捏陶人最后收口时
拇指与食指压出的温柔
考古队员的毛刷扫过罐底
惊起一群细小的稻壳
它们比陶片更倔强
在淤泥里埋了七千多年
仍带着阳光的弧度
实验室的显微镜下
稻壳的纹路里藏着密码
有桐柏山的矿物质
有淮河汛期的泥沙
还有一粒燧石的碎屑——
与岩缝里见过的那粒
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
这只罐,曾装过什么
或许是春播前的稻种
被农妇揣在怀里
贴着心口的温度催芽
或许是暴雨后的积水
沉淀着半罐星子
孩童用手指搅出漩涡
说“这是淮河的小儿子”
或许什么都没装
只是被摆在河岸的祭台上
罐口朝着水流的方向
听先民唱:“河给我们粮
我们给河留糠”
(二)
陶罐的碎片,在博物馆的展柜里
与两河流域的陶片隔玻璃相望
那边的罐,画着楔形文字的“谷”
这边的罐,刻着绳纹的“水”
却在某个角度的光线下
映出同样的弧度——
都是人用手捏出的
能装下日子的形状
考古队长说:“最早的文明
都是被陶罐喂大的。”
淮河两岸的陶窑遗址里
还留着柴火的灰烬
陶轮的凹槽里
嵌着与恒河陶工相似的掌纹
有个碎罐的残片上
竟粘着半粒小麦——
是北风从秦岭以北带来的
落在淮河的陶土里
长成了“南稻北麦”的第一声啼哭
孩童们在遗址旁玩泥巴
捏出歪歪扭扭的罐
罐口太高,装不住水
却能罩住蝉鸣
他们不知道
自己揉捏泥巴的力道
与七千年的捏陶人
在同一条刻度上:
三分力给形状
七分力给念想
(三)
陶罐的故事,不止在土里
淝水之战的古战场上
曾挖出过一只带箭孔的罐
罐内的稻壳碳化了
却在裂缝里卡着半片苇叶——
是射手的箭穿透陶罐时
顺带捎来的
像一封没写完的信:
“今年的稻,比去年沉”
漕运码头的老井边
有户人家传下一只陶罐
说是爷爷的爷爷从船上捡的
罐底刻着“淮”字
沿口被磨得发亮
是一代代人
用它舀水、盛盐、腌咸菜
养出的包浆
现在,它被摆在电视柜上
插着塑料花
阳光照过时
花影落在“淮”字上
像给老罐系了条新绸带
最动人是某个春日
河滩上举办“陶罐节”
孩子们把自己捏的陶
放进竹篮,让河水漂走
“给下游的小朋友送信”
竹篮经过那只半埋的古罐时
有片新陶的碎片掉下来
正好补在古罐的缺口上——
新陶的土,是今年的河泥
古罐的纹,是去年的水痕
合在一起
像淮河自己
用新旧的补丁
缝着不断的日子
(四)
稻壳比陶罐活得更久
它们跟着河水漂
漂过治淮工地的脚手架
漂过现代化的粮仓
在某个质检员的显微镜下
突然认出熟悉的纹路——
与七千年那粒相比
只是多了层化肥的光泽
却仍在呼吸时
带着淮河的潮味
有个农业专家
在淮河三角洲的土壤里
筛出不同年代的稻壳
按时间排开
像一串珍珠
最老的那粒
能看出先民“手撒种”的随意
民国的那粒
带着战乱的瘦
现在的这粒
圆鼓鼓的
却在胚芽处
留着与老罐指痕相似的凹——
是机器播种时
特意模仿人手的温度
当最后一缕阳光掠过稻穗
田埂上的农人弯腰拾稻
动作与陶罐上的指痕重叠
他说:“老辈人讲
稻子熟了要弯腰
就像人要记得
是谁把我们养大的。”
(五)
博物馆的灯暗下来时
古罐的影子投在墙上
像条弯曲的河
那半粒小麦
在玻璃罩里轻轻哼
唱的是北风与南风的和音
那些稻壳
正与展柜外飘来的新米香
悄悄认亲
夜巡的保安说
有时会听见陶罐“咔哒”响
像谁在里面翻稻壳
其实是陶片在呼吸
吸进今天的月光
呼出七千年的晨雾——
雾里,有个捏陶人正站在河岸
把刚出窑的罐
轻轻放进水里
看它漂向远处
罐口的稻壳
在浪尖上闪着
像星星掉在了人间
上卷·第四章:大禹的脚印
泥泞里的脚印,从不是路的终点——
是人为天地写下的,第一封“和解信”。
——题记
(一)
淮河的滩涂,总在雨后露出特别的纹路
考古队的探铲下去,带起一块混着草籽的泥
泥里有个浅坑,三趾宽,带着跖骨的弧度
像谁赤脚踩过,又被浪轻轻吻过
碳十四说,这是四千年前的温度
那是大禹的脚印吗
传说他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
鞋早磨穿了,赤脚在泥里蹚
脚趾缝里嵌着河沙,脚踝缠着芦苇
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像要把自己种进地里
“水往低处流,人得往高处走”
他的话,随浪漂成了河湾的形状
脚印旁,有片压弯的芦苇
穗上的籽,与后来治淮工地上
工程师笔记本里夹的芦苇标本
是同一个族谱。泥里还有半块陶片
弧度与第三章那只陶罐的底沿吻合
像是有人追上来,想递给他一块干粮
却只在他转身时,把陶片落进了泥
(二)
这脚印,比史书更诚实
它的深,藏着“堵不如疏”的顿悟——
最早的堤坝垮掉时,大禹就在这滩涂
看洪水漫过夯土,突然明白:
天地从不要人筑墙,只要人让道
他蹲下来,用手指在泥里画河道
指尖的泥,与后来巴拿马运河的图纸
在某个拐点,重合了半寸
脚印的浅,藏着父亲的温柔
传说他路过家门时,听见儿子啼哭
脚步慢了三分,脚印便浅了三分
泥里的草籽,沾了他裤脚的体温
后来在下游长出一片茅草地
每当风吹过,就摇出“家”的调子
有个老渔民说,他小时候在那片草地
捡到过一块带牙印的兽骨
像是谁饿极了,啃了两口又放下
“先让水过去,人才能回家”
(三)
淮河记得所有“追脚印”的人
战国时的李冰,站在都江堰的鱼嘴
望着岷江,突然想起淮河滩涂的那步深
“深的地方,要留给水喘口气”
他凿的宝瓶嘴,弧度与大禹脚印的前掌
不差毫厘
元代的郭守敬,在京杭大运河的堤坝上
用步量河宽,每一步的距离
与四千年前那只脚印的跨度
惊人地相似。他说:“治河如治心
得知道哪里该紧,哪里该松”
现在的治淮工程师,穿防水靴
却总在勘测时脱下来,赤脚踩进泥里
“老祖宗的法子,得用脚记”
他的脚印,叠在大禹的脚印上
新泥盖着旧泥,像淮河自己
用层层叠叠的故事,写着同一个词:
传承
(四)
雨又下了,滩涂的水涨起来
把新的脚印藏进浪里
只有那只四千年前的浅坑
还在慢慢蓄水,倒映着云影
像个小小的淮河
有个孩童蹲在旁边,伸手去摸
指尖刚碰到水,就缩回来说:
“凉的,像爷爷的手”
远处,他的爷爷正弯腰补种被淹的稻
动作与传说里的大禹
在某个瞬间重合——
都是人,在水里
把希望种得比浪高
上卷·第五章:南北风的相遇
秦岭把风分成两半,
淮河却让它们在浪尖上,
碰了碰酒杯。
——题记
(一)
南风从长江流域来,带着一身稻花香
它掠过洞庭湖的芦苇,摘了片荷叶当船
漂到淮河岸边时,正撞见北风
裹着黄河的沙,举着麦穗当剑
“你敢过界?”北风吼
南风笑,抖落荷叶上的水珠
“你看河湾的柳,早把枝条伸过来了”
最早的相遇,是在五千年前的陶窑
南风带来的黏土,细腻得能捏出鱼的鳞
北风捎来的砂粒,粗粝得能刻出石的纹
陶工把它们揉在一起,烧出的罐
一半带着水乡的润,一半带着旱地的刚
罐沿的绳纹,左半圈是稻穗的弯
右半圈是麦芒的直
有粒稻种,被南风吹到北岸
在麦田里扎了根,结出的穗
比南方的短,却比北方的饱满
农夫说:“这是河的孩子,随了两边的性子”
(二)
南北风的吵架,比史书热闹
淝水之战时,南风帮着东晋的兵
把“草木皆兵”的慌,吹成了“风声鹤唳”的勇
北风给前秦的马,灌了口淮河的水
马突然温顺了,不肯踏过对岸的麦浪
后来人说,那场仗
是南风的柔,赢了北风的刚
更多时候,它们在码头和解
南方的船载着丝绸,北方的车装着瓷器
南风掀动船帆时,总不忘帮北风
拂去车辙里的沙。有个南方商人
把茉莉花茶分给北方的马夫
马夫回赠一块胡麻饼
茶香与饼香在风里缠成绳
捆住了南来北往的脚印
(三)
淮河的树,最懂风的秘密
南岸的柳,枝条总往北摆
北岸的杨,叶子常朝南摇
有棵老槐树,一半枝丫结着江南的槐米
一半根系缠着北方的枣核
春天开花时,南半树的花先白
北半树的花后香,像风在唱二重唱
孩童们在树下玩“南北界”的游戏
用粉笔画条线,南边学插秧
北边学割麦,却总在傍晚时
忘了界线,混在一起分麦芽糖
“你的糖里有稻味”“你的糖里有麦香”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笑声
早把秦岭淮河线,泡成了甜的
(四)
现在的风,带着更多口音
南风里有集装箱的铁味
北风里混着高铁的鸣响
但在淮河的老码头
它们仍会慢下来,像古人那样
碰一碰酒杯——
南风的杯里是米酒
北风的杯里是烈酒
碰碎的酒滴落进河
长出的芦苇,穗子一半弯如弓
一半直如箭
上卷·第六章:甲骨文里的“淮”
最早的字,都是河教的——
水的形状,人的心跳,
都在笔画里淌。
——题记
(一)
殷墟的甲骨上,“淮”字长着翅膀
左边是“水”,像三道浪
右边是“隹”(短尾鸟),爪子踩着浪尖
像淮河岸边常见的水鸟
叼着鱼,掠过水面
占卜的巫师刻下这字时
龟甲的裂纹,正好顺着水流的方向
“淮,水也,从水,隹声”
《说文解字》后来这样注
却没说清:那只鸟
是在喝水,还是在给河送信
最早的“淮”,比甲骨更软
先民在泥地上画它,用手指蘸着河水
左边的浪,随潮汐变弯
右边的鸟,翅膀总朝上游
像在说:河是活的,字也得会飞
有块陶片上的“淮”,鸟嘴叼着稻穗
与第三章陶罐里的稻壳
认了亲
(二)
这字,随河改过道
金文里的“淮”,鸟变成了“佳”
多了个“土”底,像鸟落在河岸
战国的竹简上,“水”旁加了“心”
成了“濉”(古淮河支流)
许是写字的人,望着河水
突然想起了家乡
隶书把“水”拉直,像堤坝
楷书把“佳”稳住,像码头
但无论怎么变,那点“水”的魂
总在笔画间渗——
墨迹干了,字里仍能拧出潮味
有个书法家,在淮河大桥上写“淮”
蘸的是河水调的墨
笔锋转处,惊起一群水鸟
与甲骨上的那只,在阳光下
叠成了同一个影子
(三)
“淮”字的背后,站着所有认它的人
渔民在网具上绣它,怕鱼忘了家
商人在账本上写它,算着南北的账
游子在信里圈它,墨水晕成泪的形状
现在的输入法里,打“huai”
会跳出“淮”,也跳出“怀”
像电脑也知道:
写这字的人,心里都揣着一条河
上卷·第七章:渡口的第一声吆喝
最早的贸易,不是算盘响
是渡口的吆喝,碰响了
两只陶罐的底。
——题记
(一)
淮河的第一个渡口,没名字
只是几块露出水面的青石
被浪磨得发亮,像谁的手掌
最早的吆喝,从石上飘起
是个渔民,举着刚打的鱼
对岸边的农夫喊:“换你半袋麦”
农夫挥挥手里的陶罐:“加把野菜”
鱼的腥,麦的香,菜的鲜
在风里混在一起,成了
“交易”最初的味
没有船,就踩木筏
筏子是整根梧桐,被火烧空了心
渔民站在筏上,像站在水的脊梁
吆喝声被浪打碎,又被风拼起来
传到上游的部落,有人扛着兽皮来
“换你编的筐”
筐里的藤,缠着下游的芦花
兽皮上的血,带着上游的土
(二)
吆喝声,随船长大
木筏换成了独木舟,再换成帆船
吆喝里多了新词:“盐哟——”“布哟——”
南方的商贩带香料,喊得软
北方的马夫卖铁器,喊得硬
却在黄昏收工时,聚在青石上
分一壶酒,让南腔北调
在同一个陶碗里,醉成一团
有个老渡工,记了一辈子吆喝
他说:“最早的‘市’,就在这石上
鱼换麦,是‘信’;麦换盐,是‘义’
后来才变成了钱,却不如吆喝实在——
声大的,心未必黑;声小的,货未必差”
他的桨,在水里划了七十年
划出的浪,像无数个“换”字
(三)
现在的渡口,立着铁牌
“淮河第一渡”,字是烫金的
吆喝声变成了汽笛
但偶尔,还有老人
在岸边摆个小摊,卖自家腌的鱼
对着游轮喊:“尝尝?老法子腌的”
声音不高,却像石子
在游客心里,漾开圈
与几千年前那声“换你半袋麦”
撞了个满怀
上卷·第八章:星空下的河湾
先民仰头时,星子落在河里
他们便知:天与地,
早用河湾,系了根绳。
——题记
(一)
淮河的河湾,是大地的量角器
先民在岸边搭起观星台
其实就是堆高的土坡,铺着平整的石板
石板上刻着凹槽,与北斗的斗柄
在某个夜晚,严丝合缝
“斗柄指东,河湾该种稻了”
部落的智者说,手里捏着根芦苇
顺着星轨划,芦苇的影
落在河湾,正好是今年的水位线
最早的历法,写在水面上
月圆时,潮涨三尺,是“望”
月缺时,滩露半里,是“朔”
先民把陶罐扣在水里,看气泡多少
便知“雨水”“谷雨”的脚步
有块甲骨,记着“淮水大,星坠,宜渔”
说的是某天流星划过,淮河突然涨水
鱼群疯了似的跳,像要去接星子
(二)
星与河的对话,比书厚
智者去世前,把星图刻在龟甲上
埋在河湾的树下
后来涨水,龟甲被冲上岸
被个孩童捡去,当玩具扔在水里
竟漂到了下游的观星台
新的智者认出上面的北斗
突然明白:
天地的信,从不会寄丢
现在的天文望远镜,对着河湾
镜头里,星子的轨迹
与先民石板上的凹槽
在光年之外,握了握手
上卷·第九章:青铜鼎的倒影
鼎里盛的不是酒,是河的魂——
人把敬畏,熬成了
青铜的锈。
——题记
(一)
淮河岸边出土的青铜鼎,有三只脚
却总像站不稳,因为
鼎腹的纹,是河浪的形状
一圈圈往外漾,要把鼎托起来
鼎耳上的兽,长着鱼的鳞
像是从河里爬上来,替河
听人间的话
祭祀时,鼎里不盛酒肉
只盛淮河的水,水面漂着稻壳
与第三章陶罐里的,是远亲
主祭的人,捧着鼎沿
把水洒向四方,说:
“河给我们命,我们给河敬”
鼎底的烟,与岸边的炊烟
在天上缠成绳,捆住了
人与河的约定
(二)
鼎的倒影,比鼎本身深
它沉在河底时,看见过
大禹的脚印从水面走过
看见过漕运的船,把“淮”字
刻在船板上
现在它躺在博物馆,
玻璃展柜外,有个孩子
指着鼎腹的浪纹说:
“像我奶奶纳鞋底的线”
奶奶的线,确实缠着
淮河的潮
上卷·第十章:第一次改道的沉默
河改道时,从不说疼
只用淤泥,写下
“无常”二字。
——题记
(一)
史书没记清具体年份,只说
“淮水骤东,毁聚落七”
那是淮河有记载的第一次改道
没有预兆,像夜里翻了个身
晨雾里,渔民发现
昨天还系船的老槐树
现在站在岸上,根须泡在泥里
像在喊:“等等我”
最早的灾难,不是哭喊声
是寂静——
蛙不鸣了,鸟不飞了
只有水在啃新的岸
先民站在高地,看着
刚插的秧,被浪卷成绿的云
有人突然跪下,不是求
是把额头抵在土上
“知道了,你要走新的路”
(二)
改道后的河,比以前宽
却也比以前柔
它在新的河道里
留下旧的河湾,像个逗号
先民在逗号旁,搭起新的茅屋
地基里,埋着从旧河道捡的石
“让老河,认得出新家”
有块陶片,被改道的浪
从南岸带到北岸
正好落在一个孩童手里
陶片上的“淮”字,
鸟的翅膀断了一半
孩童却笑:“它在学飞呢”
(三)
后来的改道,都带着这次的影子
七百年间,淮河弯了又直,直了又弯
每次改道后,总有人
在新旧河道的交界处
埋下一块石,刻着
“前次在此,此次亦在此”
石头的沉默里,藏着
比“永恒”更韧的东西——
接受无常,才能长出
新的根
2025年8月5号 安徽蚌埠淮河大堤晨曦中初稿
2025年8月6号晚8点整 安徽蚌埠闲云斋第一次修改
2025年8月7号 安徽蚌埠龙子湖公园草坪第二次修改
2025年8月8号 安徽蚌埠张公山望淮塔第三次修改
2025年8月11号 安徽蚌埠闲云斋第四次修改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