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代母职(微型小说)
黄新
上海外滩顶楼的婚礼现场,玻璃幕墙之外,黄浦江如一条闪耀流动的缎带,包裹着层层叠叠的都市灯火。水晶灯的光辉之下,程守墨站在话筒前,一身阿玛尼深灰西装挺括笔直,神情却似徽州古宅般肃穆严整。他一开口,声音依然沉稳如旧,但宾客们却纷纷交换着惊异的眼神——程老板眼中竟有泪光闪烁,这简直比外滩的霓虹更让人难以置信……
程徽音穿着Vera Wang的婚纱,恍若新雪堆就,望着父亲,手指却悄悄在裙摆的薄纱上收紧,却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
程守墨习惯性清了清嗓子,仿佛要开始一段不容置疑的训示。徽音童年记忆瞬间被唤醒:父亲那柄用黟县青石镶边的楠木戒尺,曾精确丈量过她每一页书法作业的边距;每逢祭祖,父亲立于堂前,声音如沉钟般宣读《朱子家训》,她小小的身躯在蒲团上跪得发麻,也不敢动一动。母亲病弱的身影,总在父亲身后默默伫立,如一幅褪了色的工笔画,模糊不清却温存地存在着……
“徽音小时候……”程守墨声音忽然干涩,他下意识去摸西装内袋,掏出的却非演讲稿----那篇他无数次修改的文本,而是一支银亮的万宝龙钢笔。他愣了一下——这是女儿工作后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他旋即将其郑重放在铺着猩红丝绒的婚书旁。当司仪递来签字笔时,他摆手拒绝,固执地拿起这支万宝龙,笔尖触纸,却迟迟难以落笔。笔尖悬停着,如同他此刻悬于半空、无处安放的心绪。宾客屏息,空气里只剩下远处黄浦江上模糊的汽笛声……
“爸……”徽音轻声唤他,那声音轻得如同风中飘过的叹息。
程守墨的手难以察觉地颤抖着,终是签下名字。墨迹微微晕洇开,像极了他此刻难以自持的内心。他重新抬起头,目光掠过女儿洁白的婚纱,仿佛穿透时光的薄纱,望见多年前那个倔强的小女孩。
“徽音七岁那年的冬天,”他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跌入旧时光的深井,“在徽州老宅,腊梅刚开了几枝。她临颜真卿的帖,字总写不稳。”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夺过笔,折断了……”
宾客席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轻响,徽音自己也蓦然睁大了眼睛——那支被父亲折断的毛笔,曾是她年幼时最心爱的伙伴,笔杆末端还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那晚,她缩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很久,小小的手心里,紧紧攥着断成两截的笔杆,仿佛攥着自己碎裂的心事。
程守墨的声音此刻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控制,在偌大的厅堂里摇摇欲坠:“……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娘……撑着病体,悄悄攒了三个月的药钱,给她买的。”
他再也说不下去,猛地从怀中内袋掏出一张发黄的小照片——照片上的徽音约莫三岁,扎着羊角辫,笑容甜软得如同新蒸的米糕。这张被岁月磨去棱角的小像,不知被多少长夜里的手指反复摩挲过。司仪眼尖,瞥见照片背面似乎有字,程守墨沉默着将照片翻转——褪色的笔迹,如刀锋也如泪痕,深深嵌入纸背: “慈母先逝,父代其职。”
程守墨将照片轻轻放在女儿微凉的手心里,这薄薄一方纸片,竟似有千钧之重。徽音低头凝视着照片中那个早已模糊在岁月深处的自己,又看看照片背后父亲那力透纸背的八字,指尖抚过那深深凹下的字痕,仿佛触摸到父亲沉默年月里无声的刻痕与温度。她终于抬起头,泪水已如决堤般汹涌,不顾婚纱繁复,不顾满堂宾客,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父亲那如山岳般静默、此刻却微微颤抖的身躯。……
程守墨僵硬地抬起手,轻轻落在女儿因啜泣而起伏的背上,动作生涩却珍重。那只曾执戒尺、签千万合同的手,此刻笨拙地拍抚着,像第一次试图安抚啼哭婴儿的父亲。灯光穿过水晶吊盏,温柔地落在他斑白的两鬓上,映出岁月艰辛的银亮。司仪悄然走近,默默将那只曾承载着父亲严厉与沉默、如今却签下婚书的万宝龙钢笔,郑重放回他西装胸前的口袋。笔身微凉,隔着上好的衣料,轻轻贴住心口——那里,一张小小的儿童退烧贴,还静静潜伏在口袋深处,是他永远卸不下的“职责”。
无言中,他拥抱着女儿,仿佛拥抱着流逝岁月里所有未能言说的爱与歉意。
汪晓东写于1988年3月歙县古紫阳书院,改定于2025年8月7日安徽潜口海公巷。
作者简介:
汪晓东,男,汉族,笔名山岚,1962年7月27日出生于安徽潜口,中共党员,大学文化,原供职徽州区政府,任三级调研员。1981年7月参加革命工作,曾任《歙县教育志》编辑、徽州区新闻宣传中心主任、徽州区广播电视局局长,中共徽州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区文化和文物管理局局长、区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系中国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理事、安徽省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理事和黄山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副会长兼徽州区会长;黄山市市委党校徽州文化研究院研究员、黄山市老新闻工作者协会常务理事。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网创作委员会副主席。多年来一直从事地方文史研究,并业余进行文学创作和新闻写作,累计有200多万字学术、文艺和新闻作品散见各地,有40余次获得各机构学术成果奖和作品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