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 峰 礼 赞
池国芳
在苍茫大地之脊,万古荒寒的屋脊上,珠穆朗玛峰以8848.86米——这2020年由中尼两国共同确认的新高度,如大地向青天伸出的一只巨掌,托举着亘古的寂寞与庄严。其峰势如削,雪冠辉映天日,群山俯首如朝圣者,拥戴这大地向苍穹最孤绝的探问;群峰不过是它脚下延展的肃穆台阶,护佑着这世界至高处所蕴藏的、无可企及的神性。
“珠穆朗玛”,藏语本是“大地之母”的化身——传说中,她是祥瑞的第三女神,居五峰仙女之列。清代《乾隆内府舆图》上,“朱母朗马阿林”之名已见端倪,那是汉藏文化交融之初,汉字对这圣山最初的虔诚描摹。
当春之足音姗姗来迟,融雪便成了山体血脉里初醒的精灵,在冰川的幽蓝皱褶间潺潺低语。夏日的女神却常以无边的云絮为纱,山形隐现于迷蒙之中,唯有偶尔风起,云幕豁然洞开,才惊鸿一瞥般显露峥嵘真容,旋即又隐入空蒙,恰似神谕,既慷慨又吝啬。
待秋风起时,稀薄的高空澄澈如洗,雪线以下的山岩便裸露出嶙峋筋骨,而冰川则如冻结了亿万年的蓝色火焰,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冽的永恒。此时,那冰塔林折射的虹霓,便是女神用寒冰与阳光谱写的、最透明的秋日诗行。
自1953年希拉里与丹增踏破绝顶的亘古沉寂之后,珠峰便成了人类意志丈量自身高度的无尽标尺。而它的身躯尺寸,亦被人类执着探求——1975年,中国登山队首次测得精确的8848.13米,数字背后是登攀者以生命为代价对世界之巅的丈量。他们背负着氧气瓶,如背负着沉重的命运,在稀薄空气里踩出一条条通向云端的蜿蜒细线。
在藏民心中,此峰为“久穆拉缅扎西次仁玛”女神驻锡之地,是雪域大地的灵魂支柱;于世界而言,它早成了精神朝圣的终极坐标——当《山海经》称昆仑为“帝之下都”,徐霞客万里西行,亦在游记中留下对“昆仑磅礴”的深情咏叹,先人虽未能亲睹珠峰,其心魂却早已向着世界屋脊飘举。
于是年复一年,无数人从四面八方跋涉而来。有沉默的登山者向顶峰发起冲击,亦有寻常旅者于大本营屏息仰止。经幡在稀薄空气中翻飞,如千万祈祷之声具象地飘荡。登山者的遗骸散落雪坡,警示着后来者:自然的伟力足以碾碎一切轻浮的骄傲——山屹立在那里,不是为接受征服,而是为见证人类挑战极限的勇气与谦卑。此刻仰望,方知人非宇宙中心,不过是在庞大永恒间行走的微尘;而微尘向绝顶的每一次迈进,都证明着灵魂不可轻侮的尊严。
所幸觉醒的微光已现,峰峦之下,“清道夫”们年复一年弯腰捡拾着人类的印记;太阳能板在营地反射日光,如大地新生的银色鳞片——人类终于懂得,唯有以敬畏为前导,以清洁的脚步为礼仪,才能在这大地至高圣殿中,与自然达成一种深沉的和谐契约。
立于地球之巅的女神,终古俯察着人世的变迁。当人类真正学会以清洁之身、虔敬之心朝觐,这世界屋脊便不仅以高度,更将以神性与人性的和谐交响,为大地奏一曲永恒圣歌——那是渺小生灵向宇宙穹苍献上的、最谦卑也最壮丽的和声:我们唯有在敬畏的深谷里仰望,才能看清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也唯有以清洁之身朝拜,才配在女神澄澈的注视下,短暂地借居这永恒山巅的一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