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塞尔维亚文学院院士百科维奇(Matija Be’ckovi’c 1939—)写过一首诗,题曰《匕首》,用明白如话的语言给我们叙述了一则传说,表达出他沉重的感受。
读完整首诗,颇为震悚。传说虽是著名的,在我却是第一次知晓,这种新鲜感增强了震感。不复述传说了,我们一起读读这首诗:
有一则著名的传说
在遥远的北方
猎人去打狼
匕首两面开了刀口
蘸上献血
刀柄插进冰里
留在冰封万里的荒漠
饥饿的狼
远远嗅到血的腥味
加上在清冽的空气里
顶着高挂的寒星
很快找到血的诱饵
凑近结冰的血块
割破了舌头
就着自己的热血
在冰凉的刀刃上
片刻不肯歇下来
直到喝胀了自己的血
一头栽倒在雪地
最狡猾的狼
况且如此
人又能怎样?
那么,一个民族
我们这个民族
自己的热血
也填不饱自己的肚子
他比碑铭上的文字
更早被遗忘
只有带血的匕首被留下
作为唯一的纪念碑
上面耸立一个十字架
——录自张香华等译《我没有时间了——南斯拉夫当代诗选(1950—1995)》第103页—104页
译者在简短的诗人介绍中说:“本集所选的《匕首》,是一首非常深刻的民族自省作品,发人深思。”又说,“他认为,写诗和语言关系密切,而诗的语言是人类精神的食量。”
我认同译者对这首诗的评价,也赞同诗人对诗歌语言价值的界定。诗人作为民族肌体中最为敏感活跃的神经,民族的伤痛,会被他最迅速、最深切地感知,最痛楚、最激情地回味和表达。诗人的表达,有时并不能唤起回声,会落寞以终,如石沉大海;有时会形成强大的共鸣,激发起共同的记忆和感知。能够说出人们共同心声的诗人,将成为一个民族的代言人,甚至跨越民族和时空,调动起人类的情感和精神存储,获得普遍的认可和感动。《匕首》这首代表着民族做出深刻反思和自省的诗作,是可以跨越时空的。
民族伤口的形成,可能缘于自伤,可能缘于他伤。自伤是自身肌体的颓败与病候,或是内部利益之争引发的动乱与互斗。外伤,主要是外族外部势力强加的,如侵略战争造成的创伤。
对于伤口的态度与对策,可能不同:或遮掩、忘却,或求医疗救、牢记并从中吸取教训、找到方法,避免再次受伤。
遮掩和忘却,生怕自暴其丑,没有自省和自警,以有意或无意的麻木继续过着浑噩的生活,那就会成为百科维奇诗中饥饿又愚蠢的狼,不断吞咽着自己的血,结果只能是死掉。找出疗救和避除的方法,不遮掩也不自炫灿若桃花,那才是一个民族成熟、理智、杰出的表现,才有可能走向坦途与光明,实现梦想,获得光,进而为人类的发展进步提供榜样与镜鉴。这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拒绝遗忘,正视现实,革新现实!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能伤口流着血还藏着掖着竭力不让人看见,掩耳盗铃。如果惯于遗忘没有反省,安于现状还自以为是,尾巴高跷,一个民族的更生便属无望,就会为日新月异的世界所抛弃,寂灭于角落而被遗忘。
警惕啊,那带血的匕首,不能让它伤到第二次!
这种匕首,在我们泱泱中华广漠的土地上,埋藏着不止一把,恐怕还要锋利,还要血腥。正是由于体量巨大而历史悠久,也是由于传统文化和民族性格中的糟粕本该抛弃而未能抛弃,才使得自伤、他伤加之于身,常常是淋着血、结着痂,一路迤逦一路蹒跚,还往往被迫或是主动地唱着甜歌。伤痕从未完全平复,嗜血者还在以此为生,却又面临新的危险……真正爱我们这个民族,真心盼望他拥有美好未来的人们,就当与吞噬鲜血的狼真正区别开来,就当自觉成为揭露和疗救的人,自觉成为拔除匕首的人。这样的人,才堪称民族的良心和脊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