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原
文/朱鸿
【编者按】《周原》是一篇融历史沧桑与现实感触于一体的散文,以深沉的笔触勾勒出周原的今昔,在时空交错中叩问文明的兴衰,字里行间浸透着对历史的敬畏与对时代的慨叹。文章以“我到了周原”起笔,先铺展周原当下的岑寂:遮挡村子的老树、廊檐下的老幼、覆盖土地的庄稼、无车的小路,初显“悲凉”基调。这种现实的静穆与后文“历史曾经掀起潮流”的壮阔形成强烈对比,开篇便埋下今昔对照的伏笔。作者对周原的书写,始终在“地”与“史”的交织中展开。地理上,北依岐山、南临渭水的周原曾是“膴膴”沃土,可润德泉的枯竭、池水污染的细节,却以具象的衰败呼应着历史的流逝——唐宣宗赐名的泉眼成了死水,正如周的辉煌终成过往。而历史追溯则如一条暗河,从后稷教民耕作的传说,到古公亶父迁岐建邦的开拓,再到文王演易、武王灭商、周公制礼的壮举,周人“为生存再三迁徙”的奋发精神跃然纸上,与周原当下的 “苍老衰败” 形成张力,让历史的温度与现实的凉寂相互映衬。结尾处,作者将周原的兴衰置于文明更迭的维度:农业文明从周原起步,在咸阳、长安达至绚烂,终让位于沿海的工业文明。这种“文明择地而生”的感慨,超越了对一地的惋惜,升华为对历史规律的沉思。“既为周原而歌,又为周原而哭”的情感,正是对辉煌过往的致敬与对时代转型的怅惘,深沉而动人。总之,整篇文章以游踪为线,以史思为魂,语言沉郁凝练,于细节中见沧桑,于感慨中显哲思,让周原这方土地成为触摸中华文明根脉的支点,读来令人回味绵长。【编辑:纪昀清】
我到了周原。
尽管到处都有村子,那些古老的杨树、槐树、桐树及果木,将村子遮挡得严严实实,走在村子的巷道,才能看见房屋的门窗,不过广袤的周原,给我的感觉是岑寂的,悲凉的。老人和孩子安然坐在廊檐下面,茂密的庄稼覆盖着所有的土地,阳光疲倦地洒在横过田野的小路上,小路上没有一辆汽车在通行。历史曾经在这里掀起潮流,它惊涛拍岸,骇浪滔天,但它却终于沿着一条命定的河床流逝了,它不可能永远驻留此地。潮流已经流逝了三千余年,它没有回头。它不会回头,潮流是不再回头的。
周原不是一块狭小的地方,它北依岐山,南临渭水,包括今天的武功、扶风、岐山、凤翔、宝鸡数县。夏日的阳光,将长满庄稼的周原照得一片茫然。虽然它呈一层深厚的黄土,不过这里有六条河流过,有五眼泉涌动,并不贫瘠。“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此乃古代诗人的感觉。可惜著名的润德泉在1989年6月3日突然枯竭了!在这里,我所看到的是,刻着精美浮雕的石栏已经让太阳晒得滚烫,斑斑苔藓,绿色殆尽。池中之水,一片死寂。两只青蛙的尸体,特别地显出水的乌黑和肮脏。如果不是周围的草木茂盛,它的气味一定难以忍受。润德泉是唐宣宗所赐之名,倘若他知道此泉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定非常后悔他之所赐。
周人兴于邰地,就是武功一带。那时候,他们仅为一个部落。武功一带,土地平坦而肥沃,宜于耕作,它养育和保存了这个部落。周人的祖先为后稷,他是母亲姜嫄之脚踏了一个巨人的足迹而怀孕的。姜嫄无夫而生子,感到羞耻,就不想要他了。然而弃之隘巷,牛马绕行,弃之树林,樵夫收拾,弃之冰河,飞鸟护卫,姜嫄以为神,遂哺育长大。因为屡屡遭弃,便称之曰弃。后稷曾经从植物之中选择了五谷,使周原有了耕作。当了部落首领以后,他仍喜欢农业,于是周人就在武功一带安居下来。然而东部的商对他们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在这里生息,周人缺乏安全,因此到了公刘的时候,周人便在他的率领之下,迁徙于邠地,就是彬县一带。他们过着穴居野处的生活。十四代之后,古公亶父以周人遭戎狄侵扰,遂带之迁居周原。他们跋山涉水,餐风饮露,终于到了岐山之下。站在周原的一条古道上,我望着夕阳明媚的岐山,感觉它并不高大,但它两个并列而对称的顶峰却像抵角似的指向天空。天空是炽热的,呈现着夏日太阳燃烧得过度的蓝色。岐山向两边延伸,它屏障似的跨过辽阔的大地。在周原,渐渐有了淡淡的烟雾,无边无际的树木与玉米之中,农民正在盖房,挖土,施肥,有的则闲散地走动。岐山并没有树木覆盖,它的只长着一些野草的坡岭,远远望着,给人以光滑的感觉。探矿和造田所进行的挖掘,在那里留下的痕迹乱如狼藉。周人伟大的事业就从这里开始,从周原开始。
夜晚,我在岐山县城的一家小小的旅馆重温着周人的历史。窗外的风吹拂着纳凉的人,舞曲轻曼,秦腔激荡,穿越于楼房和街道之间。零落的几摊小吃,招引着最后的顾客。屋里,桔红的灯光,照耀着蒸熟了的空气。我的影子,紧贴在空空荡荡的墙壁,不过我的思想游动着。中华民族在早期是充满奋发精神的,周人为了生存,再三迁徙。这种迁徙,并不是消极的逃避。在周原,古公亶父首先发展农业,使他的人民能够饱食,同时构筑城廓,设立官职,建立国家。他教育子孙,只有招揽有才能的人,国家才能强大。他有三子,不过他把王位并没有传给大儿和二儿,他认为三儿季历充满了潜力,便将王位传给他了。对于周人的兴旺,商很是恐惧,他们借故处死了季历。季历的儿子为姬昌,得知父亲被杀,时刻准备报仇。他大量地为周吸引贤才。商知道了这些,纣王遂将他囚于羑里。在此,他装疯卖傻以蒙骗纣王,无聊之际,便充实八卦。纣王在得到周人的很多马匹、珠宝和美女之后,将姬昌释放。姬昌胸有成竹,四处奔波为自己寻求灭商的贤能之士,姜太公就是他在渭水之滨得到的智慧之星。在姜太公的辅佐之下,姬昌东征西讨,结果是三分天下,周有其三。姬昌即位为周文王那年,一群美丽的凤凰飞越周原,其灿烂的歌音,融入周原辽阔的云天。这些凤凰栖息在周原以北的岐山,周人认为,自己真正腾飞的时候到了!果然,周文王有了雄厚的实力就作邑于丰,此地在西安南部。周文王逝世之后,周武王继位,为了彻底推翻商的统治,两年之内,他秘不发丧,以免动摇军心。他迁都至镐,以逼近商,然后率精兵数千,一举歼灭了商。周武王向商纣王的尸体连射三箭,并割下他的脑袋示众。此事为实,临潼出土的铜器利簋上有所记。
在岐山之下,我参观了周公庙。森森古木,笼罩着这里的建筑。暮色之中,有鸟与蝉鸣叫,奇异的花香被夕阳的余热蒸发着。几乎是我一个人在周公庙徘徊,附近走动的其他人,全是在这里劳动的土木工人,他们正在收工。我的心情是平静的,带着一些肃穆和虔诚。步入那些被神化的地方,我的心情总是这样。周公姓姬名旦,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是周王朝勋臣之一。他曾经辅佐武王灭商,武王逝世,成王处于襁褓之中,遂由他摄政。周公东征,惩罚了叛乱分子,并制礼作乐,以维护和调节人与人的关系。春秋之节,礼崩乐坏,孔子连连叹息,并为恢复周人的制度而大游列国。孔子崇敬周公,常常在梦中见到他。在周公塑像之前,我碰见三位来自武功的农民,他们神情严肃地对着周公连连鞠躬,头上的汗水,在摇曳的烛光之中闪烁。这些农民鞠躬完毕,就默默地走了。在周公庙的很多古木之上,系着红色的缨子。缨子像女孩的小辫,扎满了树枝。周原是充满了深厚的风俗的,这些红色的缨子,肯定不是儿戏。天慢慢地黑了,高大的汉楸与唐柏,别的参差的古木,使这里的空间一片幽暗。这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地方,唯有风自南飘,其南正是周原。我走出周公庙的时候,开阔的周原宁静地处在霞光之中,几个农民在路旁的树下纳凉。我忽然感觉自己步入了古老而破烂的幻境,步入了一片废墟之中。
周人曾经依靠周原而生息和发展,即使在丰作邑,在镐作邑,他们也要年年在此祭祀祖先。周的青铜器是著名的,凡礼器、兵器、食器、乐器,应有尽有。若有大事,都以铭文记于这些青铜器上。它们既是周的档案,更是周的文化。周原的黄土之中,埋藏了很多这样的青铜器。在周王朝衰落的日子,北方的游牧民族曾经将这里的城廓付之一炬,贵族不能带着青铜器逃跑,便不得不埋入黄土之中。在相当悠长的岁月,从周原发掘的青铜器就盗买盗卖,流失海外。扶风县一个农民,曾经在碾麦过程中,麦场忽然陷塌,洞中金光闪烁,他伏身探之,发现了青铜器,于是他就悄然封洞,之后乘着夜暮挖掘。得之,分藏散售,从而发财。毛公鼎,其形制朴素,腹如半球,足似马蹄。此鼎记周宣王对毛公厝的策命辞,颇为重要。此件出土之初,由山东省潍县陈介祺收藏,随之归广东省一个总督所有。清朝覆灭之际,流失香港,美国商人企图收购,未遂。抗击日本的战争期间,它为一位日本人所有。有中国商人,以高价买而秘藏。一旦战争胜利,他便献给国家,后来它被运到台湾。有盗墓贼常常在周原作案,夜晚,他们以庄稼为掩护,偷偷挖掘。在周原,盗墓贼留下很多坑洞。我所看到的青铜器是神秘的,狰狞的,迎面会扑来一股压迫和征服的气息。将青铜器铸造得这么厚重,这么恐怖,除了冶炼技术之外,我以为,主要体现了周人对自然及对戎狄的一种不安心理,这就是希望得到神的保护,以得到安全。在周原,不仅有这样的青铜器,还有被时间风化着的宗庙、瓦当和作坊,还有酥烂的铜渣和灰层。
已经被历史遗弃的周原,曾经是一个多么兴旺而灿烂的地方,这只有天知道!不过现在它苍老了,衰败了,它无可奈何地躺在天空之下,只能用自己的地气,为这里的农民一年生长两茬庄稼。它难以为时代的英雄提供舞台了。周原兴盛在农业文明成长之际,然而农业文明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从周原开始,来到咸阳,来到长安,在这里,它像花一样开放得无比绚烂,不过从此它也就走向败落。一个新的工业文明,迎合着世界优秀民族而产生了,问题是它产生在沿海和沿江。文明不是随处生长的。不同的文明,选择着不同的地域,这并非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的所想,是周原启示的,为此,我既为周原而歌,又为周原而哭。
周原的京当乡和黄堆乡,处在岐山县与扶风县的交界。考古显示,这里是周人的活动中心,周人的窑洞、房舍和城廓,可能就在这里倒塌而消失。我离开周原的时候,恰从这里经过。夏日的太阳,残酷地照耀着这片古老的土地,玉米与谷子上的露水已经被太阳蒸融,它们的叶子只能蜷曲起来。如果不是野风摇曳着它们,这些发涩并发白的叶子一定会更蔫且更下垂。白杨树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树枝,在周原,它是唯一挺拔的乔木。我穿过稀落的沉闷的村子,这些村子往往有小孩在巷道玩耍,有被风雨和被日光损耗得糟烂的门联,偶尔看到了一场正在举办的丧事,院子一片白衣,巨大的花筒吊在树上。我穿过这样的村子,长久地走在庄稼相夹的小路上,感到太阳快要把我烤焦了。周原辽阔而坦荡,给人一种可以俯视的感觉,然而它过于安静,过于沉默了,以至我怀疑这无边无际的庄稼是不是人种的。有时候我碰到一条沟壑,这些山洪下切的口子往往是干涸的,连一根蒿草都没有生长,有时候我碰到一个宽阔的沟渠,它迟疑地流淌着幽深的水。水是平静的,浓厚的,我不能判断它的源泉在哪里,它的出路在哪里,它在周原流淌了多少世纪!岑寂压迫着四野,唯有鸟和蝉在庄稼之中作响。我在路上只遇到一个老人,他瘦若干柴的手握着一把镰刀,青筋像铁丝一般穿入皮下。他在为自己的牲口割草。他认真地为我指路,唯恐我迷失了方向。阳光是白的,古老的周原承受着它的注射。一些直立的坡坎,交叠着千年万年的雨水所冲刷的线条,风化了的土块忽然会自己滚落而下。蛇将自己油滑的起着花纹的软体盘在一起,红色的信子闪着伸出,闪着缩进,阴森的眼睛向着洞口,野草为它作着掩护。老鼠披着阳光,相互追逐,而且胆敢在路上穿梭往来。它们竟在白杨树下热烈的交配,连续的叫声像铜铃一样响亮。我毛骨悚然,迅速地向前走着。此时此刻,森然的气氛似乎窒息了我的精神,我所想的唯一问题是:这只能是周原的阳光,周原的坡坎,这也只能是周原的蛇和老鼠,别的地方是孕育不出它们的。
【本文选自《关中踏梦》,四川文艺出版社1994年4月第1版,定价5.88元,ISBN 7-5411-1079-5/I·1001,责任编辑金平,封面设计邹小工,版式设计邓小林。2025年8月5日发表于《朱鸿》公众号】


【作者简介】朱鸿,男,长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陕西师范大学教授。30余部散文集行世,具代表性的有思想求索类散文集《夹缝中的历史》、文化表现类散文集《长安是中国的心》、心灵倾诉类散文集《吾情若蓝》和长安叙述作品《朱鸿长安文化书系》。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版本。系列散文《长安所思》进入北京文学月刊社主办的2020年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获首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老舍散文奖、首届陕西图书奖和陕西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大型学术著作《中国散文通史》,对其置有分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