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岳父
文/吴凤存(黑龙江)
岳父是位抗战老兵,他刚正不阿、从不奉承拍马。他认准的理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从不会弯弯绕绕。一辈子好助人为乐,从不为自家争一分利,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就连亲生儿女有时也对他颇有微词。
岳父家原是当地殷实人家,祖父是当地有名的郎中,他和兄长、妹妹自小衣食无忧。兄弟俩都是国高毕业,在四邻八村算是有学问的人,他们自然不会甘心在家务农。老话讲"男儿有志闯四方",有文化的人眼界宽,心气也高,兄弟俩各自选择了不同的路。
那会儿兵荒马乱,当兵成了不少年轻人的选择——既能出人头地,又不给家里添负担。兄长觉得国民党势大,兵强马壮,凭自己的文化和本事,混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他常想,将来穿着笔挺的国军军服回家,不光自己风光,就是家人也脸上有光;等国民党大业成了,开着小汽车或骑着高头大马荣归故里,那才是光宗耀祖。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当时国民党在东北风头正劲,兄长便投了国军。
再看岳父,一米八十多的身材,相貌堂堂。他不图自己将来能有多大前程,年轻气盛的他,就爱干有挑战性的事,骨子里就有一股争强好胜、永不服输的劲头,说白了就是好"打打杀杀"。家附近离解放军近,他觉得这支军队接地气,富有挑战性、在这儿才能真正施展自己的本事。
说走就走,兄弟俩虽都已成家,却都把媳妇留在家中,他们带着各自的抱负奔赴前线。
一晃八年过去,先回家的是兄长。国民党败退台湾时,凭他的文化和圆滑,本有机会跟着去台湾,不知是故土难离,还是舍不得家中妻儿,他最终选择回了乡。
到家后,见八年抗战音信全无的弟弟仍未归,村里人都传岳父十有八九早已阵亡。当过国军的兄长和嫂子,为了减轻家里负担,也为了能多分一份家产,开始处处刁难弟媳(我的岳母)和她的孩子,甚至劝岳母改嫁。岳母本是个木讷没主见的人,这次却像变了个人,抱着"生是这家人,死是这家鬼"的念头,带着孩子默默忍受,任哥嫂如何刁难,都委曲求全,不离不弃。
岁月如梭,失踪多年的岳父突然荣归故里。他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第一次大授衔的军服,腰间挎着手枪,还带着警卫员,威风凛凛。
那些过去对岳母冷眼旁观的人,尤其是岳父的兄长,立马换了副嘴脸,趋炎附势,想掩盖过去的所作所为。这反而让岳父起了疑心。他先问母亲,这些年大哥对她如何,父亲又是何时怎么去世的。母亲起初不愿说,在岳父再三追问下才吐露实情:那年冬天,大嫂让公公去赶集,没给做早饭,只塞了几个冻粘豆包。老人年纪大,又饥又渴,多啃了几个,回家就大病一场,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岳母也向岳父哭诉了这些年的遭遇。血气方刚的岳父一听,怒火中烧,拔出手枪就冲兄长要开枪。多亏众乡亲和警卫员死死拦住,兄长吓得赶紧躲到母亲身后,才避免了一场悲剧。我想,岳父当时或许只是想吓唬一下兄长,不然凭他身经百战的身手,拔枪、举枪、射击不过瞬间,哪会给兄长躲到母亲身后的机会?他没开火,既是给众人阻拦的机会,也是给自己台阶下——他走后,还得指望母亲能震慑兄长,让她不再受气。之后,岳母便陪着岳父随军,转战大江南北。
时光荏苒,七年过去,岳母又给岳父生了四个儿女。为纪念走过的地方,孩子们分别取名史来武(武汉出生)、史来昌(南昌出生)、史来东(山东出生)、史来阳(沈阳出生)。军队里能者上、庸者下,岳父国高毕业,又能打善战,深受领导赏识,本有机会再次提拔。上级派了人到岳父老家外调,可没成想,麻烦来了。
常言道"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当年岳父拔枪教训哥嫂,让大嫂记恨在心。她的哥哥竟实名作证,说岳父当年是跟兄长一起当的国军,后来见国民党大势已去,才投奔了解放军。
"事凭文书官凭印,好汉死在干证手"。大嫂的哥哥一口咬定是事实,还赌咒发誓愿意以性命担保,说得有鼻子有眼。村里人本就不清楚岳父这些年的经历,他一出去就音信全无。这次外调,让岳父的前程变得渺茫。倔强的他,看着曾经的部下一个个成了自己的领导,既没面子,又觉憋屈,便打报告转业回了家。说实话,上级也舍不得他这个出生入死的老兵,真不知那亲戚是多大的仇,才会如此狠心毁掉他的前程。
岳父的耿直和刚直不阿,到了地方也丝毫未改。
转业后,他成了食品公司经理。一次县长来公司检查工作,他为了工人和百姓的利益,不畏县长的权威据理力争。偏偏有曾经被他因工作得罪过的小人,在县长面前说他越俎代庖。县长振振有词:"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越说越不把岳父放在眼里,觉得一个当兵的大老粗,不配跟自己这有文化的人讲道理,非要在众人面前杀杀岳父的威风。
岳父见县长如此轻蔑,心里早就憋了一团火,想辩解,县长却不给机会。县长看他面带不服又不吭声,越发嚣张。岳父笃定县长是有备而来,便朝他走去,走到近前,抓住县长的衣服就朝他头上挥了一拳,嘴里骂道:"他妈的,想当年我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打仗时,你还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老人越说越气,"老子不受你这份窝囊气,不用在这装模作样鸡蛋里挑骨头,大不了我不干了还不行吗!"说时迟那时快,他又补了一脚,把县长踹出两米多远。
这下彻底得罪了县长,之后县长处处为难他,时不时给穿小鞋。或许岳父若能不那么耿直,学会卑躬屈膝,懂得妥协,或秉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也不至于此。可他忍受不了这种屈辱,便告老还乡了。
回乡务农后,岳父不再问政事,乡亲们却对他格外关照。大家都把他当大人物,谁家有难处,都愿意找他帮忙。村上有小孩得了急病,急需青霉素却买不到,小孩家长知道他在县城工作多年或许有办法,半夜急忙来找他。他二话不说,骑上自行车就奔县医院。
那年代,生产队种地缺化肥,想多打粮就得靠农家肥。可村里人和牲畜数量有限,每年产的粪肥就那么多,根本不够用。粪肥在当时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何况生产队还没钱。
队长这时想到了岳父,听说有门路的村子,能从县屠宰场弄到不少粪肥,粮食亩产年年是当地第一。既然岳父在人命关天的时候能从县医院买到青霉素救人,生产队的事他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队长把粮食增产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毕竟是老领导找上门,而且老领导下放也是为了维护大家利益,不管是谁当领导,都没理由拒绝。从那以后,食品公司的粪肥,包括屠宰场的下脚料、不能出卖的豆猪肉等,都无偿留给了岳父所在的生产队作肥料。
俗话说"血浓于水"。在特殊年代,岳父的兄长家因为是富农成分,加上兄长曾是国军,儿子(岳父的堂侄)快三十了还没找到对象,哥嫂整天唉声叹气。兄长为此找到岳父,求他帮忙,说再这样下去,儿子这辈子就完了。岳父抛开过去嫂子的哥哥作伪证的恩怨,找老战友帮忙,把他们全家迁到了北大荒的农场。
堂侄家也是如此,富农成分让两个堂侄快三十了还是光棍。只有走出去,才有出路。远在边疆的堂嫂的哥哥说:"只要能帮忙买到两台拖拉机和一台解放汽车,我就能想办法把他们家户口落到国营牧场。"在那个物资紧缺的计划经济年代,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呢?
堂哥带着两个堂侄,几乎是祈求着找到岳父,说机会只有这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岳父又一次去军区找老战友帮忙。老战友不仅帮着买了车,还再三挽留他叙旧,临走时,还给了他不少好烟好酒。
老人唯一让家人不满的是,只要不违法,别人的忙他都肯帮,唯独对自己儿女的前程不闻不问。当农民的儿女让他找老战友或过去受过他恩惠的老同事,帮忙找份工作或去当兵,他固执地说:"有本事自己出去闯,靠老子算什么能耐。"
改革开放后,岳父的侄子成了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亿万富翁,堂侄家也早已家财万贯。他们开着私家车衣锦还乡时,无一例外,临走前都会给叔叔留下千八百块钱,算是抽烟喝酒的钱。
后来,妻弟家的孩子大学毕业,他前后找在省政府工作的堂侄的儿子,还有那位亿万富翁侄子安排工作,他们却都以各种借口拒绝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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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凤存:黑龙江省绥化市人,六零年出生,七六年来东北,装修木工。现已退休,爱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