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这物件,实在是个微妙的存在。论实用,它不如棉被能裹住一身暖,也不及床单能铺平一片安稳,可真要把它从床头挪开,夜里便总像缺了块什么,翻来覆去都落不实。高了不行,脖子像被无形的手拎着,天亮时准是僵的,连带着后颈的筋都拧着疼;低了也不成,脑袋像陷进软塌塌的云里,晕乎乎的,醒来比熬了夜还沉。
我与这荞麦枕,仿佛总隔着层说不清的隔阂。活了这些年,始终没跟它处出默契来。倒不如塞脚底下,夜里脚一伸,踩着荞麦皮有点软和,反倒踏实。这枕头是前几年老母亲把陈荞麦壳筛了又晒,亲手缝的布套,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子认真。偶尔有回,岳母靠在沙发上择豆芽,择着择着就直不起腰,手在腰后揉来揉去。我把枕头塞过去,她往后一靠,忽然就松了口气,顺手把枕头往腰里又塞了塞,说,“这老东西比暖水袋贴心”。那枕头像懂了人事,不高不低托着那点酸困,倒显出几分机灵,像只温吞的手,轻轻托着人歇口气。
去年深秋写稿子,熬到后半夜,脑袋沉得像灌了铅。往床上一倒时没留神,后脑勺正磕在枕头棱上,本想挪开,眼皮却重得掀不动。迷迷糊糊间,倒觉出那点硬挺里藏着韧劲,恍惚闻着荞麦壳被压出的干香——那味道像极了小时候蹲在院里,看奶奶扫净石子院晒荞麦,她用木耙子一遍遍翻着壳子,阳光把壳子晒得发烫,风卷着清苦又干爽的气漫过来,她嘴里念叨着“这壳子晒透了装枕头,睡起来头不晕,日子也稳当”,那声音混着壳子滚动的沙沙声,倒比咖啡提神。不像往常觉得硌,反倒把晃悠的脑袋稳住了。天亮时发现枕头被压得歪向一边,边角都皱了,可后颈竟没往常的僵疼。那是头一回,没嫌它碍事。
最不解的是枕巾。洗得蓬松的头发,带着点洗发水的清浅香味,刚要往枕头上靠,偏被一层布隔着,实在多余。那布料说薄不薄,说厚不厚,沾了汗会发潮,起了毛会蹭着头皮,远不如枕头套直接贴着头发来得自在。奶奶却极讲究这个,每天早上都要把枕巾扯平,边角对齐枕套,傍晚收了晒在院里的枕巾,还会对着光抻一抻,说,“得让它平展展的,睡起来才像回事”。她总说枕巾是“日子的脸面”,先前我只当是老话。直到那次见她蹲在床边,对着我没铺平的枕巾叹气,手指一点点把褶皱抿开,嘴里念叨“皱成这样,日子都像打了褶”,才忽然懂了——那不是较真,是她把日子的体面,都缝进这方布角里了。后来睡前,我偶尔会顺手扯扯枕巾边角,扯的时候指尖触到布上奶奶缝的细密针脚,忽然觉出那褶皱里藏着她的心思,怕她第二天看见又叹气,虽仍觉那点阳光味被布裹着,不如枕头芯子透出的荞麦香来得真切,倒也没那么嫌它碍眼了。许是旁人讲究,怕头发弄脏了枕芯?可头发刚洗过,干净得很,枕巾在这时便成了累赘,像给清爽的风挡了层纱。
后来才慢慢觉出,枕头这东西,或许本就不是用来“顶事”的。它不像棉被要扛住寒,不像床单要兜住身,它管的是那些说不出的细碎——是翻身时后脑勺碰着的那点软,是侧躺时耳朵陷进去的那点空,是醒来看见它歪在床头,便知昨夜睡得不算太差的那点安稳。
至于枕巾,大抵是给那些更细致的日子准备的。奶奶抿枕巾时的专注,母亲靠在枕头上时的舒展,各有各的讲究。我这般嫌它多余的,许是还没到那份上——头发随意铺着,枕头沾了点发香,倒也觉得,这样的不讲究,也是种自在。
原来枕头的好,从不在“顶事”里,偏在那点“没了不行”的微妙里。就像床头那盏拧不紧的台灯,夜里总漏点光,嫌它晃眼,可真灭了,摸黑时手在床头划拉,碰到那点昏昏的亮时,手指会下意识往旁边探——枕头歪在那儿,荞麦壳在里面轻轻窸窣,像在应和台灯的光,心才跟着落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