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诗品鉴
● 淮河赋
□ 童 年(安徽)
引言:沙粒记
所有河流都是大地的掌纹,
而一粒沙,藏着掌纹里最细的年轮——
它记得雪的形状,人的温度,
以及所有浪花想说的话。
——题记
(一)
它躺在孩童掌心时,正赶上淮河的晨雾散了
指缝漏下的光,在沙粒的凹痕里打转——
那是七千年前的雨凿的坑,还是昨夜的浪磨的印?
孩童把它举到眼前,看见一粒沙里浮着整条河:
青灰色的水漫过石阶,穿蓝布衫的人正弯腰舀水
竹篮里的河蚌张着嘴,像要说出什么,又咽了回去
风从上游来,带着桐柏山的雪味
沙粒忽然想起自己的前世:
曾是悬崖上一块岩石的棱角,被第一滴雪水吻过
那滴雪水坠得很急,路过喜马拉雅时
碰了碰正往恒河跑的雪水,说“我要去淮河”
对方答“我要去恒河”,却在转弯处撞了个满怀
原来所有雪水都在找同一个家——
被人类叫做“母亲”的褶皱里
(二)
它跟着雪水往下钻,钻过岩缝时
摸到了先民的指纹:三指宽,带着稻壳的涩
他们正用石器凿陶罐,泥浆里混着沙粒
罐口的纹路,像极了后来淮河的河道
第一缕炊烟升起时,陶罐已盛了半罐水
水面晃着星子,其中一颗
后来掉进了两河流域的陶罐
它跟着河水漫过滩涂,看见大禹的脚印
左脚深,右脚浅,像是扛着什么重物
泥里的草籽沾在他裤脚,随他走到下游
多年后,那里长出一片芦苇
风一吹,就摇出“治水先治心”的调子
某次洪峰过后,有人在芦苇丛捡到块陶片
上面的水纹,与大禹脚印里的积水
弯成了同一个弧度
(三)
它曾是淝水岸边的一粒沙,粘在败兵的草鞋上
那双脚跑过浅滩时,忽然停了——
一个孩童正抱着芦苇杆漂过来,小手冻得通红
草鞋脱了,赤脚踏进冰水里,沙粒随浪漂走
后来在漕运船的缝隙里安家,听船工读家书:
“河水涨了三寸,比去年此时暖些
你种的油菜该开花了,像河面上的碎银子”
信纸被水汽洇了,“碎银子”三个字晕成一片
倒真像船舷边晃荡的光
它见过码头的百家味:胡饼的芝麻落在米糕上
波斯商人的香料袋破了,胡椒粒滚进豆腐摊
摊主笑说“添点辣,河神也爱吃”
它见过僧人与渔翁对坐,渔翁把第三条鱼放回水里
“鱼要活,人要活,河得喘口气”
僧人敲着木鱼,“阿弥陀佛,也是这个理”
木鱼声与浪声叠在一起,像谁在数
淮河弯了多少个弯,人间就有多少种圆融
(四)
它被外国传教士的靴子带走过,又在暴雨里逃回河
那只靴底沾着温度计的水银味,却测不出
渔民看一眼浪花就知道的水温:“今天的鱼,在三尺深的地方”
后来它混进治淮工地的夯土里,听号子声震落星子:
“夯要落得实,心要齐得紧”
汗珠砸在它身上,比千年前的雨更烫
现在它躺在孩童掌心,晨雾已散
孩童突然把它往河里扔——
不是丢弃,是托举:沙粒落水的瞬间
看见孩童眼里的河,与自己记忆里的河
叠成了同一条蓝
而远处,荷兰工程师正对着电脑画什么
屏幕上,淮河的生态流量曲线
与莱茵河的那一条,在某个节点
轻轻碰了一下
(五)
河面上,水鸟正掠过波光
孩童不知道,那粒沙带走了他掌心的温度
正往下游漂去,要去告诉所有遇见的浪:
有人记得淮河,记得它不是地理课本上的线
是陶罐里晃荡的星子,是家书里晕开的碎银
是所有脚印的起点,也是所有归途的终点
而此刻,不同肤色的人正站在岸边
语言不通,但都朝着水流的方向
弯下了腰——
像七千年前的先民那样,像此刻的孩童那样
对着一条河,露出最干净的敬畏
上卷·源骨
河之骨——鸿蒙铸魂,史脉沉潜
——写给淮河最初的纹路
引言:骨之初生
所有伟大的河流
都有一副看不见的骨架
长江的骨,是三峡的峭壁
黄河的骨,是壶口的坚岩
而淮河的骨,藏在
更隐秘的地方——
藏在桐柏山太白顶滴下的
第一滴水里
那滴水里有石的棱
藏在中原与江淮碰撞的裂缝里
那裂缝里有地的脉
藏在大禹耒耜凿开的河床上
那河床里
有文明最初的硬度
它不是生来就叫“淮河”的
三亿年前,它是地心喷出的
岩浆河,在燕山运动的剧痛中
把自己烧铸成铁的雏形
一万年前,它是冰川融水
撕开的峡谷,让南来的暖湿气流
与北下的寒流
在它的河道里第一次相拥
当大禹站在涂山之巅
用疏导的智慧为它正名时
它才真正活成了“河”——
用浪作筋,用沙作肉
而那副从天地借来的骨
始终撑着它的脊梁——
不弯,不折,不朽
在水患与共生之间
在传说与实证之间
站成一条流淌的、镌刻着
华夏密码的大中国
第一章:太初之流,大禹铸骨
当燕山运动的巨斧劈开
中原的肋骨
淮河是从地心喷薄的
第一口血气——
不是柔婉的溪流
是带着岩浆余温的剑
在桐柏山的云烟里淬火三亿年
终于凿穿秦岭的
最后一道防线时
石破天惊处,溅起的
不是水雾
是半座中原的岩层在嘶吼——
“这河,要走自己的道!”
大禹来的时候,淮河
正用漩涡吞吃着两岸的茅屋
他没带铠甲,只揣着半块
涂山的青石——
那是先民给他的信物
“河的脾气,都在石头的纹路里。”
站在洪水里的第七夜
他摸到了河床的秘密——
不是“堵”,是“疏”
不是“抗”,是“懂”
于是他劈开荆涂二山,让淮水
从峡口奔涌而出时
浪花里浮着的
是他写给河的第一封契约——
“你认我为友
我认你为母——
这契约,刻在我三过家门的
脚印里
也刻在你每年汛期的浪痕里。”
涂山氏女站在崖边守望时
裙裾被风掀起的弧度
后来,成了淮河的弯道
“他会回来吗?”
她问归鸟,鸟衔来
一根芦苇,芦苇的节上写着
“公而忘私”四个字
当她化作巨石的那一刻
石缝里渗出的不是泪
是淮河的第一滴乳汁——
滋养着即将诞生的夏启
也滋着“家”与“国”的
最初模样——
家是最小的国
国是千万的家
而河,是连缀这一切的血脉
启母石至今立在涂山之阳
石上的苔痕里,藏着夏朝的
第一缕晨光
大禹抚摸过的石面
温度从未散去
那是淮河给人间的启示——
所谓河魂,原是治水人
把自己的骨,嵌进了
河的脊梁
第二章:陶火青铜,文脉生根
双墩遗址的陶罐在地下
沉默七千年,终于
在1986年的
春阳里,睁开眼
陶腹里的稻壳还带着
炊烟的温度,罐口的刻纹
是最早的“淮河密码”
螺旋纹是河湾的指纹
圆点纹是滩涂的星子
而那条贯穿始终的曲线,分明是
淮河在陶土上写下的“生”字
先民捏制这陶罐时
指腹的老茧把“敬天”二字
磨成了陶壁细密的冰裂纹
他们在淮河滩
搭起半地穴的屋
用兽骨做的耒耜翻耕淤土
把稻种撒进刚退潮的泥里
那稻种带着河的湿气
竟在第二年长出了
能结百粒的穗
女人坐在陶窑边编网
网眼的大小,刚好
能漏过小鱼苗
男人划着独木舟在河湾捕鱼
舟楫划过水面的痕
与大禹治水时的航线
惊人地重合
商王武丁的青铜鼎沉入淮水时
饕餮纹正衔着一条鱼
鱼的鳞甲上
刻着“淮夷”的族徽
三千年后,考古队员捞出它时
鼎耳还挂着半片蚌壳
那是淮河给青铜的回信
“你们用鼎煮肉祭天
我用浪煮时光
看谁更能熬出文明的滋味”
孔子困于陈蔡之间
粮绝时,却对着淮河笑出声
弟子问“夫子何乐”
他指着河面
“你看这水,遇方则方,遇圆则圆
却从未忘了向东的道”
说着捡起一块河石
石上的水纹
竟与《论语》的竹简
纹路重合
而比孔子更早读懂水的,是老子
他离开洛阳的那天
特意绕到淮水北岸
晨雾里,淮河正漫过滩涂的芦苇
像一只无形的手
抚平泥地上的蹄印
“上善若水”,他望着水里的
云影喃喃
云在水里碎了,又随波聚起
聚起的形状,恰好是他袖中
帛书的轮廓
“水利万物而不争”
淮水似懂他的话,故意
放慢流速
让一只迷途的蜻蜓
歇在浪尖的草叶上
他弯腰舀水,指缝漏下的水珠
砸在鹅卵石上,溅起的细痕
正是《道德经》里
“柔弱胜刚强”的注脚
你看这水,从不与山石较劲
却把三亿年的顽石,磨成了
掌心的温润
百年后,庄子在涡河入淮处
续完了这则水的寓言
他看见一条鱼,从淮河深处游来
鳞片上还挂着双墩陶罐的陶屑
突然鼓鳍化鹏,翅膀扫过水面时
掀起的浪,竟把“北冥有鱼”的字句
写在了天上
“水之积也不厚
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他对着渔翁的小船喊
船篙在水里画了个圈
圈里浮出的,是淮河
给《逍遥游》的批注
所谓自由,从不是与浪对抗
是像这河湾,弯得恰到好处时
连风都得跟着改道
渔翁收网的瞬间,网眼
漏过的小鱼
摆尾游向深处
尾鳍划出的弧线
与老子当年舀水的指缝
孔子拾起的河石纹路
在阳光下重叠
原来淮河早把百家智慧
熬成了水里的盐
融进两岸每粒泥土的呼吸里
原来淮河早把大禹的
“疏导”智慧
磨进了
两岸每块石头的肌理
第三章:淮夷之韵,图腾刻骨
淮夷人的骨笛吹亮黎明时
芦苇丛里的晨露
正顺着图腾柱的纹路往下淌——
柱顶的玄鸟衔着鱼
柱身的蛇缠着手
最底端,是蛙形的足
踩着淮河的淤泥
“鱼是河的鳞,蛙是地的眼”
巫祝的咒语裹着水汽
在祭祀的篝火里翻卷
每个字都带着
鱼鳃的腥甜
他们把独木舟刻成鱼的模样
首尾翘起的弧度
刚好接住淮河的浪
男人赤身潜入河心
用牙齿咬着渔网的绳
女人在岸边摆开蚌壳
壳里的珍珠映着日头
像无数个被河藏起的月亮
“取珠不伤蚌,捕鱼不涸泽”
老族长的拐杖敲着滩涂
每道杖痕里
都长出新的芦苇
当周王的马车碾过淮河堤岸
淮夷人把图腾柱埋进河床
柱顶的玄鸟却不肯沉
化作水面的鸥鸟
年复一年掠过
青铜鼎的裂痕——
那些被中原称为“蛮”的纹路
原是淮河教给他们的
生存的诗行
刻在骨头上
比鼎上的铭文更久
第四章:芍陂初筑,智慧凝骨
孙叔敖的竹篙插进泥里时
淮河的浪突然矮了三分
他蹲在工地上数着
十二道预留的豁口
像给河留了十二扇窗
“水大了,就让它喘口气”
他给民工们看手里的图
图纸上的芍陂
像片摊开的荷叶
叶柄连着淮河的脉
叶脉通向万亩稻田
夯土的号子惊飞了水鸟
鸟粪落在他的草帽上
他笑了——这是河的回信
去年勘察时
他在水底摸到块老骨头
骨头上的凿痕
像大禹耒耜的印
“治水不是跟河较劲”
他把骨头埋进坝基
“是跟河认亲”
如今安丰塘的水还记着
那个弯腰量水位的身影
他的草鞋磨穿了底
就光着脚踩在冰里
冻裂的口子渗着血
滴进水里
竟长出第一株菱角
——后来淮河两岸的菱角
都带着点红
像他当年没来得及擦的血痕
第五章:楚风浸骨,诗赋传情
屈原的兰舟泊在淮河口时
两岸的芷草正往水里钻
他捧着《九歌》的竹简
读“沅有芷兮澧有兰”
淮河却用浪拍打着船板
“我有蒲兮我有荷”
于是他蘸着河水
补了句“淮有蒲兮水有波”
宋玉站在楚宫的高台上
看淮河的雾漫过城墙
他说“风有雌雄”
雌风贴着水面走
拂过浣纱女的鬓角
雄风卷着浪头来
撞在堤坝上碎成
无数个“楚辞”的字符
后来淮南王的门客们
在《淮南子》里记着
那些碎浪里
藏着淮河给楚人的
最后一封情书——
“你们走了
我的浪,还在模仿
你们的韵脚”
第六章:秦汉漕运,骨脉延伸
漕工的号子咬碎晨雾时
淮河的帆正往洛阳赶
粮船上的麻袋印着
“淮”字的朱砂
那是沛县的米
寿春的麦
混着船工的汗
在舱底发酵成
帝国的炊烟
张释之的船过淮河峡口时
他正对着卷宗里的《水经》
标注新测的河道
去年汛期冲垮的栈桥
如今架起了石墩
桥墩的缝里塞着
百姓捐的铜钱
“河通,则天下通”
他望着往来的商船
帆影里有南来的丝绸
北往的盐铁
而淮河的骨
早顺着漕运的线
长成了帝国的血管
第七章:河神与人,契约传承
淮河边的巫祝在祭河时
摇着铃,唱的不是“求河息怒”
是“与河共生”的古谣
“你给我一捧沙,我还你
一穗麦。你给我一场汛
我还你一道堤。”
这不是卑微的祈求
是淮河人刻进骨子里的认知——
所谓“河神”,原是大禹种下的敬畏
所谓“文脉”,不过是把对河的懂
熬成了代代相传的日子
中卷·砺魂
河之血——涛声砺骨,精神淬火
——写给淮河泥石里的年轮
第一章:草野之碑,无名者的传承
1931年的洪水
漫过蚌埠码头时
纤夫老栓的绳子还嵌在
肩胛骨里——
那绳子磨断过三代人的锁骨
爷爷拉的是漕粮船
父亲拉的是军火
轮到他,拉的是逃难的妇孺
“往高岗拽!”他吼一声
血水混着汗水滴进水里
河面顿时浮起一层红雾
像无数个
没留下名字的纤夫
在浪里挺直了腰——
他们的脊梁,延续着
大禹那根耒耜的
硬度
下游的盐场
女人正把最后一筐盐
扛上高台。盐粒钻进
她们皴裂的掌心,疼得
像刀子割,却没人肯松手——
这盐是给逃荒的人
兑命的
去年大旱时
李婶就是用半袋盐
换了半瓢活命的淮水
把邻家的娃
从阎王手里拽了回来
“盐是淮河的骨头磨的!”
她们对着洪水里漂来的棺材喊
棺材板上还留着
“张”字的残痕
那是张家最后的念想
却在浪里打了个旋
稳稳地托住了
一个浮在水面的婴孩——
像启母石托举着夏启
也像淮河托举着
所有求生的人
老井在祠堂后院冒泡时
王婆正往井里投下
最后一捆麦种
井壁的手印叠着手印
最浅的是刚会走路的娃按的
最深的
是她男人的——
他昨天为了堵决口
竟然抱着石头沉进了漩涡
只留下这道能塞进拳头的印子
“等水退了,就种麦。”
王婆对着井底说
水面晃了晃
映出无数张
在灾年里笑过的脸——
那笑容里
有大禹治水时的坚毅
也有涂山氏守望时的
温柔
第二章:星斗坠河,风骨铸魂
嵇康在涡河边把铁烧红时
《广陵散》的调子正顺着火星
往水里钻。司马昭的兵
就在对岸,刀光映得河面
像铺了层碎玻璃
他却抡起锤子,一锤砸在
烧红的剑坯上
“哐当”一声
河对岸的马蹄惊得人
立起来,而河底的鱼
却跟着锤子的节奏跃出水面
像在为他伴奏——
那是淮河在唱大禹传下的歌
——“刚不可折,柔不可失。”
梁红玉的鼓声
震碎金山寺的铜铃时
她的甲胄上还滴着
淮河的水
昨夜从楚州突围,她踩着浮尸
往镇江赶,淮水
在靴筒里晃荡,像无数个
淮河女儿的呐喊——
“咱的血,不是水做的!”
“咚!咚!咚!”鼓点砸在江面上
把金兵的战船震得像醉汉
而她腰间的箭伤
正往鼓面上渗血,那血
顺着鼓纹流
竟在鼓心聚成了
淮河的形状——
像启母石的轮廓,也像
所有为河而战的灵魂
第三章:洪魔咆哮,骨血为堤
1128年的冬天,黄河的浊浪
第一次冲进淮河时
寿春的守将正把家书塞进
城墙砖缝。“河要改道了!”
他对着砖缝说
“但城不能改,姓不能改!”
话音刚落,城墙就塌了一角
他纵身跳进去
用身体堵住缺口,怀里的家书
飘出来,在浊浪里展开
上面的“忠”字,竟在水里
长出了根
缠住了无数个跟着跳下来的兵——
他们的血肉,筑起了
比堤坝更硬的墙
像大禹当年的耒耜
劈开混沌
1951年的春天
治淮工地上的夯歌
能掀翻云
十万民工把夯绳攥得铁紧
夯头砸下去
能把地下的老河底震得打颤。山东的李嫂
把嫁妆箱扔进决口时
红漆在水里化开
像她未出世的娃流的
第一滴血
而箱底的绣花鞋,竟在浪里
站成了帆的模样
“夯!夯!夯!”她们跟着男人喊
声音比夯头还硬
把淮河的浪,都夯成了
土里的茧——
那是大禹的骨
那是涂山氏的血
那是千万人把灵魂,嵌进了
河的脊梁
第四章:兵戈映水,河埠烽烟
垓下的楚歌漫过淮水时
项羽的乌骓正对着河面嘶鸣
河对岸的汉军火把
把水染成血色
而淮河的浪
却在悄悄托着
虞姬的佩剑——
剑鞘上的宝石
是她从淮河边捡的
如今沉进水里
成了河底的星
淝水之战的箭雨落进河时
谢安的围棋子刚落定
“小儿辈已破贼”
他轻摇羽扇
看苻坚的战船在浪里打转
那些被射穿的船板
漂到下游时
竟拼成了“草木皆兵”的字样
淮河把它们冲进芦苇荡
留待千年后
钓鱼的老翁,钓起
一块带箭孔的木头
上面还留着
水写的批注:“胜负在智
不在兵多”
第五章:流民歌哭,根系未断
1942年的逃荒路上
淮河的水跟着脚印走
李老汉的独轮车碾过龟裂的地
车轴“吱呀”响,像在唱
淮河边的《打麦谣》
车斗里躺着病妻
怀里揣着半块淮河泥
泥里裹着去年的稻壳
“到了陕西,就用这泥
种咱淮河的麦”
驻马店的难民营里
淮河口音堆成了山
张大娘教河南媳妇编苇席
席子的纹路要像淮河的湾
“这样铺在地上
做梦都能听见浪响”
夜里有人哭醒
摸黑往嘴里塞把土
那土是从淮河边带的
咸涩里,竟尝出了
家门口老井的味道
1950年的返乡队伍里
有人背着棺材走
棺材里没有尸身
是一捧陕西的黄土
“死也要死在淮河边”
他说这话时
远处传来治淮的夯歌
那调子,和他小时候
爷爷唱的《拉纤号》
只差一个转弯的弧度
——原来淮河的根
早顺着眼泪、汗水、血水
扎进了所有离乡人的骨缝
无论走多远
浪一喊,就疼
第六章:书院弦歌,文脉抗骨
应天书院的油灯熬过兵灾时
淮河的雾正漫过书院的墙
范仲淹把《论语》抄在布上
布是灾民捐的
墨是用淮河水调的
“兵能烧书,烧不了
字里的骨头”
他给学子们讲“先忧后乐”
窗外的淮河
正用浪头拍打着
被炮弹炸塌的门柱
像在为他伴奏
嵩阳书院的藏书楼漏雨时
老先生们把典籍裹进蓑衣
蓑衣是淮河边的柳编
防水,更防忘本
“这《水经注》里的淮河
得让娃娃们记住”
他们在断墙下开课
学生们用树枝在泥里写
“淮”字的三点水
总被风刮成浪的形状
后来这些学生
有的成了治淮的工程师
有的成了守堤的哨兵
都记得书院的泥地上
那个总被风改写的“淮”
——笔锋再软
根,也得扎进土里
第七章:手艺传家,骨血凝艺
淮瓷窑工的手在坯上走时
指腹的老茧比瓷土还硬
1938年的炮火炸塌窑厂
老窑工却把祖传的窑火
藏进淮河的芦苇荡
“窑能毁,手艺毁不了
咱的瓷,得带着淮河的浪纹”
他教儿子拉坯
转盘的转速要像淮河的流速
“急了出裂纹,慢了没筋骨”
阜阳柳编匠人的手指
在柳条间穿梭
寒冬腊月泡在冰水里选料
“柳木得经淮河的冻
才够韧”
女儿嫌疼,他就指河面上的冰
“你看冰裂的纹
多像咱编的筐底
看着碎,实则连成片”
后来这门手艺成了非遗
姑娘们坐在空调房里编
却总在柳条的结节处
留一道刻意的弯
——那是淮河的弧度
是老匠人当年
冻裂的指关节形状
下卷·凝情
河之魂——万流归心,血脉长吟
——写给淮河浪花里的心跳
第一章:裂岸之痛,痂上生花
1938年的夏天
花园口的浊浪咬断
淮河的肋骨时
两岸的麦子正扬花
穗子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
突然就被黄泥摁进泥里——
不是淹死的,是呛死的
像无数张嘴,
刚要喊出“收麦了”
就被堵住喉咙
阜阳的难民潮里
瞎子阿炳的二胡
弦突然崩断
断弦弹起的泥点,溅在
一个逃荒娃的脸上
那娃正攥着半块发霉的饼
饼上的牙印是娘留的
娘昨天把他推上筏子
自己被浪卷走时
手里还举着他的小鞋
鞋面上绣着淮河的浪纹
“水退了就能回家”——这话从春说到冬
退潮后的河滩上,泥里嵌着太多东西——
带血的裹脚布
摔碎的瓦罐
没烧完的纸钱
还有一枚红五角星,红得
像当年涂山氏的裙角
一个老妇人蹲在泥里刨
指甲缝里渗着血
她说要找儿子的课本
课本里夹着淮河的照片
“说长大了要治河,让水
再也不咬人”
1949年1月10号
震惊中外的淮海战役
以解放军压倒性胜利结束
为阻滞解放大军南进
蒋匪军组织爆破队
用20吨炸药炸毁淮河铁桥
为解决这一棘手问题
铁道兵团第三支队奉命赶到
潜水队长王吉珍一马当先
承担了清理河床
排除障碍、构筑墩基等
核心水下作业
为桥梁修复奠定了基础
是年6月初
在加固淮河木便桥墩基时
连续水下作业已筋疲力尽的
王吉珍被一股急流突袭
头部卡死在水底沉箱木格内
导致潜水帽被划破进水
壮烈牺牲
76年时光流转
淮河的浪花依旧拍打着岸边
而王吉珍烈士纪念碑
始终矗立在淮河大桥南端
像一座永恒的历史坐标
可当第一缕炊烟重新从废墟里升起时
你看那些搭棚的手——
断了指的还在捆竹竿
瞎了眼的摸着编草席,席子的
纹路呵
竟和双墩陶罐上的螺旋纹重合——
淮河教他们的:裂岸再疼,也要把伤口
缝成新的河床
第二章:闸口之光,新旧契约
佛子岭的大坝灌浆时
十万只手掌按住混凝土
掌纹里还留着1950年的
冻疮,那是修堤时冻裂的
可此刻
掌心的温度
能把水泥烫出白烟
“要让水听话,先得懂水的脾气”——
老水利的话
像大禹的耒耜,凿进
年轻技术员的耳膜
第一台水轮机转动的瞬间
淮河突然安静了
浪头撞在闸板上,不是愤怒
是惊讶——
这道墙不堵河水
是托河水,把野性的力
变成点亮万家的光
变成灌溉渠里的银线
渠边的棉田里
姑娘们摘棉桃的巧手
快得像在弹钢琴,棉絮飞起来时
像无数只白鸟,绕着水塔打旋
但淮河从不说“驯服”
1991年汛期
她轻轻晃了晃身子,就漫过了
新建的防波堤
守闸的老王头跳进水里
怀里揣着父亲的旧蓑衣
蓑衣上的补丁
是1954年洪水时娘缝的
“水涨一寸,咱就高一尺”——
他喊着,把沙袋往怀里揽
身后的年轻人跟着跳
人墙在浪里起伏,多像
当年启母石托着夏启
把“活着”两个字
托出水面
后来在闸口的纪念碑上
刻着这样一行字——
“不是人战胜了河,
是河终于认出
这些治水的人,身上
有大禹的影子”
第三章:渡口灯火,烟火传心
珍珠城蚌埠的渡口
总在暮色里亮灯,灯影里
淮河正把新旧故事揉进浪里——
货轮的鸣笛撞在涂山的崖壁上,回声
和当年纤夫的号子重叠
集装箱上的油漆
映着启母石的轮廓
石缝里
新长出的野草
正把“家”字,顶向天空
码头边的茶馆里,说书人
拍着醒木
说的还是大禹治水
但听众变了——
穿工装的、戴眼镜的、背着书包的
当说到“三过家门”,穿工装的小伙子
突然红了眼——他刚在工地上度过第三个春节
手机里存着宝贝女儿的画
画上的淮河
是条会笑的河,浪尖上站着
戴安全帽的爸爸
菜市场的摊子上,淮河的滋味在蒸腾——
活蹦乱跳的鳜鱼
带着泥的莲藕
刚蒸好的银鱼饺
卖鱼的河南许大姐挥着刀
刀光里有淮河的亮
“这鱼啊,认人”——她给常客多添半条
“就像当年,我爷撑船救了人
如今这河,总给咱留着一口鲜”
最动人的是冬夜的摆渡船
马达声很轻
怕吵醒水里的月亮
船上的人来自四面八方
却都望着同一个方向——
下游的灯火
像撒在河面的星子
而上游的涂山
正把启母石的影子,铺成一条路
让所有晚归的人
踩着石头的温度
回家
第四章:湿地新生,河与万物
淮河入海口的芦苇荡
把夕阳泡成了琥珀
丹顶鹤的翅膀掠过水面
翅尖划出的线
刚好接住洄游的刀鱼
“这是河给咱的信号”
护鸟人老周数着鸟蛋
蛋壳上的斑点
像极了双墩陶罐的刻纹
曾经被围垦的滩涂
如今长着碱蓬草
红得像当年守堤人的血
退养的渔民老张
每天划着小船巡护
船桨搅起的涟漪里
浮着他孙子画的鱼
“鱼回来了,咱就踏实了”
他说这话时
一群野鸭从头顶飞过
翅膀拍打的节奏
和他年轻时
撒网的动作重合
生态监测站的屏幕上
淮河的水质曲线在爬升
年轻的博士指着数据
“你看这透明度
能看见河底的蚌壳了”
蚌壳里的珍珠
映着远处的风车
风车里转出的电
点亮了湿地的夜
——淮河终于不用再
用浪喊疼
只用涟漪
和万物打招呼
第五章:桥梁如虹,古今握手
蚌埠淮河大桥的钢索
拽着两岸的云
桥下的航标灯
和涂山的启母石
在水里碰了碰肩膀
“你看这些车”
启母石对灯影说
“比当年的马车快
却没丢了‘家’的方向”
淮安大桥的斜拉索
在阳光下闪着
像无数根绷紧的纤绳
只是不再勒进
人的肩胛骨
而是连着两岸的产业园
河底的桩基
深扎在1951年的夯土上
桩身的钢筋
缠着当年李嫂嫁妆箱的红漆
——硬的骨,软的情
都在桥的弧度里
长成了新的河脉
夜里的桥灯亮起来时
光在水里织成网
网住了货轮的鸣笛
也网住了
两千年前大禹的脚印
一个晚归的工程师
站在桥上拍夜景
镜头里
现代的桥与古代的峡口
在浪里叠成了
“通”字的形状
第六章:少年与河,故事再写
淮河研学营的孩子们
蹲在双墩遗址旁
用树枝在地上画
陶罐上的螺旋纹
老师说“这是淮河的密码”
穿红裙的小姑娘
突然指着河面对同伴喊
“你们看!水在写我们的名字!”
浪尖上的光斑
真的拼出了
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防汛演练的操场上
少年们扛着沙袋跑
汗水流进眼睛里
辣得像1931年的浪
但没人停下
队长是个淮河娃
爷爷曾是治淮民工
他胸前的红领巾
在风里飘成
一面小小的红旗
像王吉珍烈士纪念碑上的红
也像淮河涨潮时的
那道红水线
非遗课堂里
孩子们跟着老匠人学淮瓷
拉坯的转盘转着
转着转着就成了
淮河的漩涡
“要让瓷里有河的魂”
老人手把手教他们
指尖的力度
要像孙叔敖量水位时
那样准
一个男孩的瓷坯裂了缝
他哭了
老人却笑“裂了才好
你看淮河的岸
哪道不是裂过才更结实?”
第七章:潮起潮落,我即淮河
现在,我伫立在新建的淮河大桥上
看河水漫过第九道防波堤的刻度
像触摸一个巨人的脉搏——
这脉搏里有太多东西在涌——
是大禹耒耜劈开的第一道峡
是启母石裂缝里渗出的
第一滴乳
是纤夫肩胛骨磨出的血
是1951年夯歌里的汗
是佛子岭水轮机的转
是菜市场鱼摊前的笑
一个红裙少女在岸边扔石子
涟漪一圈圈荡开
正好接住远处货轮的鸣笛
她不知道,自己踩的这块石头
曾被大禹的草鞋磨过,被孙叔敖的
竹篙点过
被梁红玉的鼓声震过
被无数双赤脚暖过
她只知道,这河很亲
像奶奶的皱纹
装着说不完的故事
当暮色把河面染成琥珀色
所有影子都在水里相拥——
治水人的影子、逃荒人的影子
守闸人的影子
还有我的影子——突然明白
所谓淮河情,从来不是单向的凝望
是我们早把自己,活成了河的一部分
是骨,就长成堤坝的夯土
是血,就融进涨潮的浪
是心,就化作岸边永不熄灭的灯
你听,淮风正把七千多年的故事,吹成两岸的麦浪
每粒麦子都在说——
所谓故乡,不过是一条河
把它的骨、它的血、它的魂
种进了我们的生命里
尾声:河语
当最后一缕阳光掠过入海口的湿地
淮河把自己摊开
像一封写了七千年的信
纸页是河床的泥沙
字迹是浪的指纹
内容是关于淮河源的神话
那些没说尽的陈年往事
沉在三角洲的淤泥里
长出芦荻,长出碱蓬,长出
赶海人鞋上的盐
有人说淮河老了——
堤坝锁住了野性
航标灯代替了渔火
就连漩涡都学会了
绕着桥墩转
可你去摸一摸凌晨三点的闸口
混凝土的温度里,还藏着
大禹掌心的汗渍
你去听暴雨夜的防波堤
浪潮拍岸的节奏,和启母石
裂开时的震颤,分毫不差
淮水从不追问“永恒”
就像岸边的老槐树
每年都把枯叶落进水里,又在
春天抽出新枝
那些离开淮河的人
行李箱里总装着一瓶河泥
泥里有双墩的陶屑
有芍陂的稻壳
有1951年夯歌的碎片——
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河在骨血里喊——
“回来看看,我还在等你
像等一个未归的孩子”
而我们终将懂得
所有伟大的河流
都不是地理书上的线条
是无数双眼睛,在不同年代
望着同一片浪
把“家”字
写成相似的模样
此刻,淮河正漫过我的脚背
凉丝丝的,像涂山氏当年的裙裾
它说:“别找了,我就在这里——
在你举起的酒杯里
在你种下的麦子里
在你给孩子讲的故事里
在所有‘活着’的重量里”
风停了。入海口的淮水
一半蓝,一半黄
像它吞下的所有苦难与荣光
正慢慢,酿成
明天的朝阳
2025年8月5号 安徽蚌埠淮河大堤晨曦中初稿
8月6号晚8点整 安徽蚌埠闲云斋第一次修改
✪ 诗人简介:
童年,本名郭杰,男,汉族,1963年12月出生于安徽省蚌埠市,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自1980年习诗至今已四十余年,笔耕不辍。诗风多元,中西交融,始终坚持创作实践与理论挖掘互补并重。曾策划中国诗坛第三条道路与垃圾派“两坛(北京评论诗歌论坛和第三条道路诗歌论坛)双派(垃圾诗派和第三条道路诗学流派)诗学大辩论等各类文创活动,多部诗歌原创作品和文艺评论文章入选各知名文创艺术平台。代表作有《天黑之前》、《河》、《短歌》、《短章》等,著有《童年泛审美文化批评诗学札记》等文艺批评专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