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眼睛
文/龚慧文
一直以来,就想写写我的外祖父。他慈爱的形象始终在心底,可真要动起笔来,却不知写什么,从何写起?对外祖父的感情那么深,了解却又那么少。仅有的记忆都是片段,并且随着年岁增长,也越来越不清晰。似乎自打记事起,外祖父就是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身材高大,背微微驼着,深目高鼻,琥珀色的眼睛,满是慈爱。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肚子疼,在炕头打滚,父母不在家。外祖父烧了纸,在我头顶上燎来燎去,嘴里念念有词,可我依旧痛得厉害,外祖父琥珀色的眼睛无助看着我,恨不得替我肚子疼。又一次,在外祖父家旁的沟渠里玩耍,不小心刮破了左腿,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吓得我大哭。外祖父看见了,随手从地上抓起两把土捂在伤口,给我止血,竟然止住了。疤痕至今还在,每次看到就不由想起外祖父匆忙抓土的情景。
常常父母忙不过来时,外祖父就会来照看我们,帮我们扯猪草,教我们姐妹几个包元宝模样的饺子。因为爷爷奶奶都在老家,远不可及,在我们幼小的心里,外祖父就是我们最安全、也是最后的倚靠。
总是忘不了他的嘱咐:娃呀,不要踩蚂蚁,都是有生命的东西,如果杀生葫芦爷要来揪头。我说外爷爷讲个故事吧,外祖父就会说从前,嗯,从前有个小媳妇家里很穷,还有个瞎眼的婆婆需要照顾。她给地主家做饭,每次和完面不洗手,就急急忙忙往家跑。回到家,仔细把手上的面洗下来,给婆婆烧糊糊喝。一次,小媳妇正在洗面手时,窗外突然雷声大震,小媳妇吓坏了,不知所措,以为是葫芦爷来揪头。眼瞎的婆婆听见雷声,对儿媳妇说,快,快把手伸出窗外,葫芦爷要给你带金镯子呢。小媳妇照做,果然带上金光闪闪的镯子。良善的种子就这样在心里生根发芽。
后来长大离家上学工作,见外祖父机会越来越少。一年暑假去看外祖父,穿过一方苹果园,远远就看见他坐在柴堆上,望向天际的夕阳,神志似乎已离开这个世界。他的胡子依旧是长的白的,但稀疏了许多,眼睛依旧是琥珀色的,多了忧郁和悲悯,说话声音愈发微弱辽远,仿佛从古穿越而来。外祖父老了,是山边一场一场的风把他吹老的吗?是柴堆旁一年又一年的阳光把他晒老了吗?
再后来,外祖父躺在床上,眼睛闭着,没有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我跟着母亲去探望,母亲说外祖父要下世了,可外祖父的神情却那么安详。
那年夏天外祖父走了。风依旧吹着,阳光依旧照着,在那个安静的村庄。
三十多年后,缠着老妈讲外祖父的故事。母亲已经年近八旬,即将赶上外祖父的年岁,琥珀色的眼睛已经浑浊不清,常常擦拭个不停。好在过去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忘记,她说外祖父家大业大,当过三年保长,县政府发的委任状,她小时候见过的。第一年上面派人来抓壮丁,外祖父赶紧通知有儿子的人家,出去避风头。第二年,如法炮制,让青壮年躲过风头再回家,就这样两年里没有抓走一个壮丁。到了第三年没那么幸运,有10个年轻后生被抓了壮丁,多是在出去躲避的半道上碰到的。壮丁们被关在庙梁子的土地庙,庙里除供奉的土地爷外,还盛放着村里的耕地用具。晚上外祖父到土地庙查看,不敢明说,只是用脚踩着铁棍搓来搓去,示意壮丁趁着夜色越墙逃跑。第二天上面来接壮丁,庙里只剩下一个年轻人,外祖父问他为什么不跑,年轻人说父母已故,回去也是孤单一人,自己愿意去当兵,混口饭吃。就这样外祖父当了三年保长,只抓走一个壮丁,还是自愿去的。
那几年村民收成不好,日子不好过,自然交不上公粮,外祖父看着可怜,不再催缴,每年都完不成上级下达的征收任务,因此外祖父干了三年保长,一分钱也拿不回来。三年后,委任状又下来,外祖父死活不愿意再干,说自己心肠太软,干不了那硬活。
老妈说还有一件事记忆深刻,一户姓王的农户,刚刚从酒泉逃难上来,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一次王家老婆婆跑到外祖父家麦地里偷麦捆,困累之时,忽然觉得麦捆被轻轻举起,扭头一看,是外祖父帮她把麦捆背起来。“天黑了,赶紧回家吧,不要再来了”,听到外祖父的话,老婆婆不好意思走了。老妈讲述完,我不由想象着,在银色月光下,朦朦胧胧的麦地里,老妇人尴尬的神色、外祖父悲悯的语调,心里悠悠升起一团温暖。我突然意识到,外祖父那良善、悲悯也一直流淌在我的血液里,不曾流失,正如我完美传承琥珀色的眼睛一样。
后来,贫下中农们群情激奋,挥着拳头斗地主,声势浩大很吓人,可没有一个人检举揭发外祖父的,外祖父平安无事。
1954年或者是1953年,老妈记不清了,外祖父把家里的羊圈底子捐出来,大约有5、6亩地,又捐了些木料,盖起了小学和乡公所。学校是当时开垦庙边山子一带的第一所,不过10间土坯房,却似一束光照亮村民的心。乡公所组织师生们,敲锣打鼓来到外祖父家感谢,还送来“支持办学,功德无量”的锦旗。
老妈说那时候她六七岁,失去了母亲,又到了上学的年纪,看着腰上系着红绸带、欢蹦乱跳的学生们,就想着到学校玩,外祖父便送她去上学。她是学校年龄最小的,还有很多十八九岁的姑娘小伙子,有的只上了一年,第二年就不来上学,理由是回家结婚。
老师中有一个夏先生,才学深厚,毛笔字写得极好。记得夏先生讲到跟随红军过雪山草地时,忍不住哭了,他因为吃不了苦当了逃兵,离开了红军队伍,后来不知怎么成了这所山村学校的老师。过年了,早上妈眼睛一睁就要去给夏先生拜年,外祖父说这么早,先生还没有洗脸呢。老妈径自跑去,夏先生果真在洗脸,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半把葡萄干给她。世间还有如此甜蜜的东西,老妈生平第一次吃到,喜出望外,一溜烟跑回家给外祖父尝。至于上课学什么早就忘了,老妈只记得学校院子里长出很多蘑菇,学生们采,老师们采,乡公所的人也跟着采,很是热闹。也难怪,学校建在羊圈肥厚的粪底上。
巧合的是我也曾经在外祖父建的小学念过几年书。下个缓坡,经过外祖父家,再过座小桥,就到了学校。学校是开放式的,只有校园没有院墙,几排低矮的土坯房子,我们扯着嗓子比赛背《为人民服务》。
如今校园早已不在,变成一片青青麦田。后来的人们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所学校,有过孩子们热气腾腾的读书声,有过一个叫李金川的人捐建了这所小小的学堂。
外祖父和他捐建的学校最终归于沉默,隐于大地。外祖父死了吗?他离开我们已经36年,可分明又在母亲的心里,在我的心里,长明灯似的一直不曾熄灭。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外祖父,一个已经离世三十多年的老人。母亲说有必要写吗?现在那么多的视频都刷不过来,谁还愿意看过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
“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有位诗人写下这样的诗句。我知道我们都是沉默的大多数,我们的声音不会被历史听见,但沉默深处,悲欢俱在。我总是忘不了外祖父琥珀色的眼睛,和那眼睛中透出的悲悯。
作者简介:
龚慧文,退休干部,文字爱好者,新疆奇台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