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无人不知司徒王戎的“吝啬”。
送侄儿贺礼,一件新衣送出,他转头便与老妻盘算:“礼成后,我去要回来?”老妻闻言,杏眼圆睁,嗔道:“卿卿~不至于吧?”王戎却板起脸,煞有介事:“一件衣裳,值好些钱呢!”老妻只能扶额无语。
家中上好的李子熟了,夫妻二人商议售卖。王戎瞧着那饱满的果子,眉头紧锁:“此李味美,若被得了核去种,岂不抢我生计?”竟取来细锥,将一颗颗李核钻破。老妻看着那“伤痕累累”的李子,哭笑不得:“这…还卖得出去吗?”
小钱尚如此锱铢必较,嫁女时的几万钱陪嫁更是大事。夫家一日未还钱,王戎的脸便一日阴沉如墨。老妻实在看不下去,柔声劝解:“卿卿,是否…过分了些?”
“过分?”王戎眼一瞪,烛光下神色严肃,“夫人,你可知家中尚有多少余财?”当夜,烛火通明,夫妻二人对着堆积如山的账簿,一笔笔核算。算盘声噼啪,直到东方既白,那记载着巨宅田产、堪称洛中首富的家底,竟未能算清。老妻望着烛泪,无奈轻叹:“卿卿,我们…当真需如此么?”
王戎亦叹,带着点窘迫:“夫人,莫要总‘卿卿、卿卿’唤我。‘卿’乃夫称妇之语,你这般叫我,若传出去,我颜面何存?”
妇人朱唇微噘,眼中是理直气壮的亲昵:“‘亲卿爱卿’,方以‘卿卿’唤君!我不唤你卿卿,你欲让谁来唤?”
王戎语塞。是啊,这世间,除却眼前这相伴数十载的老妻,又有谁能唤他一声“卿卿”?又有谁唤得,他听得?这声缠绵悱恻的“卿卿”,便是他们夫妻间最私密的情话,亦是“卿卿我我”这流传后世典故的源头。世人的嘲笑讥讽如风过耳,老妻每每听闻便闷闷不乐。王戎便笑着揽她入怀:“莫理闲言。这般烟火日子,岂不胜过我那些故友?”妇人靠在他肩头,闷声道:“我只是…不喜他们笑话你。我夫君,明明那般好。”王戎轻抚她的背,笑意温存:“你知我,便足矣。”
他们的日子,在精打细算与相视一笑中流淌。王戎看似锱铢必较,却记得老妻爱城东的蜜饯,算完“巨账”便“恰好路过”买回一小包,板着脸说“今日便宜”。老妻嗔他一眼,心底甜丝丝。她是他吝啬人设最默契的共谋者,将钻破的李核巧手雕成饰品,将那件“要回来”的新衣体面周转,护着他的“算计”,也护着这份烟火情暖。他唤她“夫人”,端方持重;她一声声“卿卿”,便是他卸下所有伪装的咒语。
岁月无声,白发渐生。一日路过城西破败酒肆,残阳如血。王戎的目光骤然凝固,尘封的记忆汹涌而至。“夫人,”他声音低沉,“当年便在此处,嵇叔夜(嵇康)一曲《广陵散》,阮嗣宗(阮籍)拍案狂歌,向秀、山涛、刘伶…纵论玄理,何等快意!而我,趁机偷饮他们的好酒…”他嘴角牵起苦涩的笑,眼中曾能窥破世情的光芒早已敛尽,只剩下苍凉。“‘竹林’风流云散…叔夜血溅刑场,嗣宗佯狂避世…他们以死明志,不与浊世同流。而我…”他望向老妻,眼中是化不开的复杂,“因怀中有你,选择了周旋。”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废墟,“自他们去后,我困于尘网数十载。这咫尺之地,如今却似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整个破碎河山。”
老妻默默听着,泪水盈眶。她轻轻从身后环抱住他佝偻的腰身,脸颊贴在他微凉的背脊:“卿卿,还有我呢。我们还活着,好端端地活着。当一对世人眼中抠门的小夫妻,不理这世间的纷乱,只守着自己的日子,不好么?”背后的温暖与坚定,让王戎紧绷的肩背松弛下来。他覆上她的手,释然一笑:“好,好。我们回家。”
然而,“八王之乱”的烽火终究烧到了洛阳。乱兵如潮,烧杀抢掠。年逾古稀的王戎与老妻在混乱中被冲散。刀光剑影中,白发散乱的他被挤在乱兵里,死亡的阴影迫近。万念俱灰时,他想:周旋一世,终难逃此劫?也好…黄泉之下,或可见故友…不知他们可会笑我这“守财奴”?
就在此刻,一个穿越时空般清晰的声音,在他心底轰然响起:
“卿卿——!”
是她的呼唤!
这声呼唤如惊雷劈开死寂!垂老的书生猛地挺直脊梁,浑浊眼中爆发出骇人精光,既有少年锋芒,更有数十年沉浮的坚韧!他夺过一把刀,须发戟张,发出一声不似老人的长啸:“挡我者死!”刀光霍霍,带着为守护最后珍视之物而迸发的全部生命力!他竟硬生生从乱兵丛中杀出一条血路!
找到惊魂未定却安然无恙的老妻,劫后余生的夫妻相拥而泣。经此一劫,王戎彻底抛却了那背负一生的“吝啬”人设。他在新宅中大宴宾客,散财置酒,丝竹悠扬。席间,他坦然笑对昔日“吝啬”趣闻:“此皆吾与老妻游戏人间之趣也!”他看向身边的老妻,目光深情而坦荡。
老妻被他看得赧然,桌下轻掐他手臂,低嗔:“老不正经!”
王戎吃痛,却笑得更开怀,凑近她耳边,低语如少年时:“夫人,再唤我一声‘卿卿’可好?”
老妻白发下的脸颊飞起红云,抬眼望进他盛满笑意的眸中,那声呼唤穿越数十载风霜,依旧缠绵入骨:
“卿卿——”
王戎心满意足,紧紧握住她的手。满堂宾客,诗酒风流,恍若当年竹林盛景重现。而属于王戎和他老妻的风流,不在清谈玄理,不在纵酒狂歌,而在这烟火人间里,一声声“卿卿”唤就的、至死方休的深情里。他们用一生,书写了一本名为“卿卿与我”的账簿,算尽了世情冷暖,却永远算不尽彼此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爱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