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低到高,表现战争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可分四个层级。
一是将战争娱乐化、甚至歌颂之美化之,让人觉得是在观看或者参加一类游戏,看个热闹、图个痛快。
二是煽动仇恨,重新揭开种族间、集团间、敌我双方间的陈旧伤疤,并试图将这伤疤向大处、深处开掘,非要再次迸射出鲜血来不算完。用这热血喷溅当代人的冷眼,使冷眼变红。
三是简单化地概念化地颂扬一方的爱国主义、英雄主义,树立一两个或一群突出的楷模形象,意在让人效仿,意在调动一个族群或集团的尚武、献身激情,还企望借此威吓、震慑敌方。
四是能够在洞悉战争的来龙去脉的基础上,以人类一员而不是某一集团、某一族群一员的身份,站在反战的立场上,深刻地反思战争、批判战争,激发受众痛恨战争、热爱和平、珍惜生命的情怀,致力于全人类的和谐共荣,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缔结和发展注入精神资源,着眼于开辟广阔、温馨、美丽的未来。
近两年大量出现的抗日神剧,把抗日战士的“手段”拔高到了神乎其技。那臂力已打破了常规力学的限定,被五马分尸时能将马拽得趴窝,能将敌人举起撕成两半,对手仿佛全是纸人。“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欲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欲表现我方智谋,就把敌人写成蠢驴,以碾压式的绝对优势,跟玩似地大获全胜。这胜利来得何其容易啊!如此容易,竟然需要前仆后继地历经数年、十数年才能最终结束,千百万人血流成河,是不是对自己一方的嘲笑和侮辱?
我在小学阶段很愿意看战斗故事片,听到冲锋号响彻云霄,看到红旗高高飘扬,就大大振奋。也就那么几年我忽略其他,无视死亡,天真地陶醉于总是属于“我们”的英雄壮举和光荣胜利。如今的抗日神剧似乎适合20世纪70年代的我和我们。然而,那毕竟是半世纪之前了。这样的作品基本停留在第一层次。
二、三、四层级,倒是有一个共同视点的,即正视战争的残酷,不避讳敌人的凶残、狡猾,不避讳尸横遍野。“兵者,诡道也”,敌我双方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都在斗智斗勇,互有输赢导致两败俱伤是常态。在这一共同视点之上,由于“三观”差异,出现了分界。比如硬说自己获胜,那就颇为阿Q了。
要特别警惕处在第二、第三层次上的东西(这两层有时可看作一个层次的两面),因为它比第一层次上的更具迷惑性,兼有一层政治正确的护身符,往往堂而皇之地大赚票房、赢得欢呼,大批受众的智力和情感与它的制造者们恰好契合,接受起来畅通无阻,既无被侮辱智商的难堪,也无被引领、被矫正的艰辛,因此鼓掌点赞者、吟诗抒怀者、载歌载舞者,络绎不绝。据说一些“战狼”片是抗日神剧的升级版,是很红的。很红的东西刺眼,我常躲避,没花钱去看也就没法评说。反侵略战争是一种被迫的自卫反击,对恐怖势力、黑恶势力惩恶扬善的打击也自有其正义性,但改变不了战争本身的残酷和罪恶,英雄和恶人都是血肉之躯,所流的血都是红的,不能以玩赏的娱乐的态度去看待——在“嗜血”中解压和宣泄总是病态的极端的。也不该别有用心地拿血博人眼球、宣扬丛林法则,那是有违人道的。
刚看了毛姆的短篇小说《凛凛不可犯》。故事梗概是,侵入法国的德军士兵汉斯酒后强奸了一个法国姑娘。此后他后悔了,先是后悔自己这么一个相貌堂堂、人见人爱的小伙子怎么会强奸一个相貌平平、并无吸引力的女子,接着后悔因为喝酒暴露出占领者的傲慢。——这种傲慢在占领者身上司空见惯。故事的进展是,汉斯并没有止于后悔,而是开始了忏悔的行动,骑着摩托车为法国姑娘一家送来食品、烟酒,不顾拒绝,不顾白眼,三番五次地雪中送炭,没摩托车的时候就骑自行车。战争时期,食物短缺,法国平民家庭常要忍饥受饿。食物被接纳了。由于姑娘一直对他责骂,横眉冷对,汉斯竟然觉出她的美来,提出以娶她为妻并留在这个家帮助经营农场(这个家的男丁已经死在德法交战的战场上)来赎罪。这家的父母渐渐宽容了德国士兵,愿他留下。然而女儿敌意犹在,恨意难消,即使父母劝说,即使怀了德国人的孩子。最后的结局是,她分娩后把那孽障把那无辜的婴儿溺死在河沟里,然后大哭;汉斯则像“被捕杀的动物”(侵略者、强奸者反转成被杀者)、像“醉汉”(照应小说开头)踉踉跄跄飞奔出门。此时,小说达到高潮,高潮即结束。但男女主人公的,也是人类兽性与人性的冲突、爆炸的余响却不绝于耳。
这样的战争题材作品,控诉侵略,揭露罪行,倡导爱国(法国姑娘是坚定的爱国主义者),不是简单粗暴地,而是深刻细腻的,不贴标签,写出了战争中复杂的“人”,是有深度反思的作品,是反战的作品,达到了第四层亦即最高层级的水准。
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也是这样高层级的作品。严歌苓的《小姨多鹤》也不错。
《孙子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
古人看得明白,这样的智慧现今仍然值得借鉴。整天骂阵叫阵,叫喊“目光所至(有的还错写为‘致’),皆为华夏”,霸气侧漏,小心漏多了会瘪。战争是万不得已的下策,避免战争,考验着各方的政治智慧与外交手腕。并无“侵略他人、称霸世界的基因”、性格平和阴柔(我们往往是“被迫”的,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的泱泱中华当然不容外侮,然而不必时时事事强逞口舌之利,反失转圜余地,反丢实际利益。慈禧定调的与十一国“一决雌雄”的诏书,自然是昏招,结果是让四亿五千万国人丢了底裤。“合纵连横”“远交近攻”无非谋求利益的最大化。轻言开战,说“揍他”,不过是我们那一代小学生的做法,而今天的战争,却不是我们那时的摔跤或者互扔土坷垃。那会“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那是天摇地动的灭顶之灾,没有人可以侥幸全身而退,没有哪一方有机会敲得胜锣,打得胜鼓,高唱凯歌旋。
不断研究防止、扑灭战火的机制和方法,保持社会的和平稳定,才是人类长命不衰的正途,才是该倾心着力的地方,也是影视剧、文学作品在反映战争题材时要遵循要表现的基本旨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