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有痕
包红霞
出身山村,从我记事起,家里没房子,住窑洞。
窑是太爷爷挖的,据说是旧社会躲土匪的藏身处,在爷爷家后院外阴面的崖下面。一年四季窑门都挂个草帘子,进窑门右侧是土炕,炕靠窑壁外有个小洞口算是窗子,再往深处就是土灶。
父亲兄弟姐妹七个,他是长子。爷爷说,他和奶奶要顾小的,拖累大,让成家了的父母分开过好些。爷爷给父亲的房子是太爷爷的窑洞。土窑给我的记忆很暗也很阴湿,除炕上那个算窗子的小洞口和挂了个草帘子的门就再没有透光处了。夏天,青蛙、蟾蜍和蛇常常会在窑外行走,蚂蚁蜗牛及很多小虫子特爱爬进来。土灶没有烟囱,窑里空气对流很差,每做一顿饭,烟呛得母亲直咳嗽淌眼泪,弟弟妹妹常哭。窑顶是村里的庄稼地,靠沟有片护林,狼群也会光临,常有野鸡、獾和兔子刺猬之类的小动物穿行。最难防的是狐狸,常常叼走奶奶和母亲养的鸡。晚上如果弟弟妹妹哭闹,母亲就说狼来了,野狐子来了,弟弟妹妹马上停止哭啼,把头抵在母亲怀里大气都不敢出。
那时候我最盼望不住窑洞,很羡慕村里有瓦房的人家,特别希望我家也有座瓦房……生产队里修梯田,窑顶的庄稼地也在范围内,挖整梯田时,窑坍塌,队长让我家暂住打麦场的杨麦秆草棚。搬出窑洞,住进草棚,屋内光线比窑洞亮了好多。后来,村里给我家划了宅基地,夯起土院墙,盖了两间土坯茅草房,土坯茅草房墙面是用铡碎的麦草和黑土搅拌的稀泥裹就,父亲和爷爷一遍遍抹得很光滑。可是好看并不代表安全和牢固,更不能遮挡所有的风寒。房顶杨麦草和劈开的木条铺架在胳膊粗细的白杨椽上,窟窿眼眼大小不一,太阳投射天空的风景,屋内斑影绰绰。天阴时潮湿冰冷渗透每个角落,冬天屋内见水就结冰,玉米面馍馍如冰块,下雪天雪花翩翩飘进屋。
晴天的日子,太阳出来时,母亲常将结冰了的木水桶提到阳光下化冰。酸菜缸用手编麦草链一层层缠绑,还是结厚厚冰坨。那时候庄稼人顿顿不离酸菜。母亲用菜刀砍碎酸菜冰坨中心,然后舀出冰渣渣搅洋芋玉米糊糊里全家人充饥,常常弟弟妹妹哪怕饿着也不愿吃,几乎每顿饭都要哭一场。
记忆中最深刻的是,下雨时,母亲就得用尽所有的盆碗接水,既使这样盆碗还是接不完漏水的地方,炕正中间用块塑料布四角绑在椽子上接水,全家挤一起,土炕沿边全是泥水。屋外雨停了,屋里还在滴水,地下全是稀泥。尤其秋天一连几天雨的日子里,墙皮就一块一块往下掉,灶间的柴火湿湿的,弟弟妹妹常饿得哭,母亲要做熟一顿饭就不停地用嘴吹用草帽扇灶膛带火星的柴棍,满屋子的蓝烟,等饭熟时,全家人被烟熏得两眼泪巴巴的……
现在回想那个情景,往往就会想起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自从和爷爷分家,父亲母亲就积攒着将来盖房的材料,下雨后在河里捡垫地基的石头,在乡砖瓦厂挑拣烂砖头里能用的碎砖,买瓦,把做门窗的木板等物件一样一样从集市蚂蚁般往回搬。上小学二年级那年,父亲母亲在自留地里栽了点党参,父亲和别人搭伙又收购了一部分,与常跑药材生意的熟人去了趟广州,那一年广州党参价钱很好,拿卖党参的钱买来松木椽檩。再就是锯了几棵自栽的白杨树柳树做踏板,修了两间大房,一间做堂屋,上了瓦。墙离地一米处用石头砌就,以上部分仍旧用土基子垒砌。父亲专门在山上挖来白土,用铡碎的麦草和成稀泥一层层裹了墙,看上去光脱脱的十分得体。农村没有堂屋就没有主房,也是贫穷的象征会让人瞧不起。谁家给女儿找婆家,穷富也是看有无堂屋。
自从我家有了堂屋,和小伙伴在一起感觉说话都很有底气,心想,弟弟将来找媳妇就不怕姑娘嫌我家穷说我家没堂屋了!父母像大鸟筑巢样修建遮风避雨的房屋含辛茹苦拉扯我们姐弟长大又供我们上学。

我自1993年中专毕业分配玛曲,一直想给父母生活提供住房方便。可是,前些年,工资低,再加上在迭部气象局我曾被迫下岗生存都出现了问题。后来恢复岗位,白手起家的我和爱人,省吃俭用想攒钱买房,依然囊中羞涩,即使几万元一套的住房都是望尘莫及。房价飙升,下定决心要买房时已是2009年,怕再不买,父母一天天老了还住老屋享受不到城市生活的方便。拿出所有的积蓄,又贷了十几万元,在县城一小区买来一套无电梯120平米的住房,简单装修后让父母搬进了楼房,除了过日子,父母主要任务是接送弟弟的孩子上学。
父亲母亲从乡下土坯房烟熏火燎的日子里走出,有时候还真适应不了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剩饭没有猪狗鸡儿吃,舍不得倒,二老总说吃到肚里就没糟蹋,两人常吃剩饭。父亲不但吃大了肚子,有时候还吃得闹肚子。再就是上了卫生间的父亲常常忘记小便后冲马桶或冲洗不干净,常常被母亲埋怨,两人成天吵吵嚷嚷。最让父母不习惯的是邻里门对门见面都是陌生人,房子进门就得关,上门推销东西的男男女女偷东西防不胜防,屋外广告一张重一张……
烦恼归烦恼,父亲母亲虽然深爱着老屋,常说电磁炉煤气灶上做的饭没乡里柴火土灶上的香,却也很乐于享受楼房的干净和温暖。夏天,星期天或假期,弟弟弟媳看孩子,二老就回到乡下老屋住住。母亲说,楼房再不担心有虫子进屋,苍蝇蚊子也很少,冬天有暖气,不像乡下的土炕,上炕暖和下炕冷得直哆嗦,生了火还是不暖和。她和父亲年纪大了,冬天上厕所在房子里就方便了好多,自从搬进城里,天冷了就不出去,买东西小区有超市……父母在世上,儿女永远是孩子,父母的健康就是我们的幸福!现在又一个问题摆在了面前,没有电梯,住五楼,父母爬楼梯已经力不从心。谈到这个问题,父母总是说,还走得动……

作者简介:包红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杂文学会理事,就职于甘肃省舟曲县气象局,业余写作。1994年开始发表散文、诗歌、小说、评论,获新中国成立60周年甘南州文学艺术成就奖,作品《走进甘南》、《悲情舟曲》获黄河文学奖和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悲情舟曲》入围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