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庆华

它原本只是山林间一截静默的木头,根须曾深扎于云雾滋养的土壤,枝干曾承接过星霜淬炼的雨露。当第一缕晨曦穿透古松的间隙,它便开始数春秋的更迭;当山涧的溪水漫过青苔斑驳的石壁,它便聆听自然私语——"清泉石上流"的清澈,"明月松间照"的幽静,都随着年轮的生长,悄然融入它温润的肌理。这是木头的前世,是天地孕育的璞玉,静候一场与匠心的相遇。
直到某一天,匠人带着体温的手抚过它的年轮,像春风轻叩沉睡的山谷。那指尖的温度里,藏着对木性的懂得,亦含着对生命的礼赞:"我要让你活得像个宝。"这温柔而坚定的承诺,恰似《庄子》中"天地与我并生"的哲思,唤醒了木头沉睡的灵性。于是,一场跨越时空的蜕变,在林公祖殿的飞檐斗拱间悄然启幕。
看那脊梁之上,五层斗拱如叠翼之鹤,层层相叠,势若凌云。"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匠人以刀为笔,以木为卷,将《诗经》"如鸟斯革,如翚斯飞"的灵动,化作檐角翻飞的云纹。每一道弧线都是对天空的向往,每一处榫卯都凝结着匠心的重量——那翘起的檐角,不仅是建筑力学的精妙呈现,更是东方美学中"天人合一"的诗意表达。当晨曦为斗拱镀上金边,仿佛能听见千年前的木匠轻声
唱:"不展风云志,怎作栋梁材?"
转至柱间,垂落的莲花正绽放着圣洁的光华。匠人以刻刀为媒,将"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绣进层层叠叠的花瓣,那花瓣如羊脂玉般温润,似有晨露欲滴;将"富贵吉祥"的祈愿刻进圆润饱满的蕊心,花蕊深处仿佛藏着人间烟火的温度。微风过处,莲花轻颤,连游人都不自觉放轻脚步——这哪里是木雕?分明是匠人将对品格的坚守,对美好的期许,都揉进了这一方木质的莲台。正如周敦颐所言:"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这莲花立于梁下,便成了道德的象征,精神的图腾。
再看那檐梁之上的雀替,恰似一双含情脉脉的秀眼,又似木头涅槃的凤凰。虽褪去了传说中"凤凰鸣矣,于彼高冈"的绚烂羽衣,却保留着岁月打磨后的温润光泽。当月光如银纱般轻覆其上,斑驳的光影里便浮出古老的传说:匠人以刀刻凤首,以心塑凤魂,让这方寸之间的木雕,既担起支撑梁木的实用之责,又成就了"画栋朝飞南浦云"的装饰之美。它静立千年,见证着香火的延续,聆听着诵经的呢喃,用斑驳的纹路诉说着"旧时王榭堂前燕"般的历史沧桑。
而最耐人寻味的,是那些被岁月磨圆的线条里藏着的东方智慧。左边的卷草纹与右边的枝桠相互缠绕,如《论语》"君子和而不同"的生动注解——不同的生命形态彼此依偎,却保持着各自的姿态;上方的硬朗几何与下方的柔美弧线相互碰撞,恰似阴阳两极的和谐共生:刚者如松骨,挺拔而不失温厚;柔者似柳腰,婉转而不失力量。这些线条不仅是装饰,更是匠人对天地秩序的理解,对生命节奏的把握。
那些褪色的纹路,更是时光馈赠的勋章。每一道刻痕都记录着匠人屏息凝神的状态,每一处磨损都见证着香客指尖的温度。它们不是衰老的痕迹,而是木头与岁月对话的语言——就像苏轼笔下"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豁达,在时光的长河里,木雕以沉默的姿态诉说着:"所谓永恒,不过是把瞬间刻进永恒。"
木头不会说话,却记得每一刀的温度。当匠人的刻刀落下第一笔时,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专注;当最后一刀收刃时,是"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的坚守。那些花鸟虫兽在木头上跳跃,是自然的馈赠;那些神话人物在梁间伫立,是精神的传承。当我们站在梁下仰望,看到的不仅是一件件艺术品,更是一部用木头书写的立体史书——它记录着匠人的智慧,承载着民族的记忆,传递着文化的基因。
正如七律所咏:
《咏林公祖殿木雕》
深山良木遇良工,
万象雕镌入画中。
五层斗拱云霄举,
一瓣莲心月影融。
雀替衔霞承古韵,
雕梁映日诉初衷。
千年斧凿痕犹在,
不老精神岁岁同。
这木雕的情韵,恰似龙头昂首,以精湛技艺开艺术之气象;恰似凤尾翩跹,以深远意境展文化之华章;而中间那些精雕细琢的梁枋雀替、斗拱莲花,则如丰腴的象腹,盛满了匠心的智慧、岁月的沉淀与民族的魂魄。所谓"木头的生命,在于被看见;文化的传承,在于被懂得"——这些刻在木头上的美好,从未离开,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生长,在时光里愈发鲜活,在传承中永远年轻。
【作者简介】

汤庆华,福建省周宁县人。曾任教于宁德师范附小、狮城、咸村中心小学,爱好文学,在省刊县刊发表过多篇作品。退休后多篇文学作品在网络平台上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