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玲散文专辑
那些年的城市户口
城市户口——丁琪《一》
文/李爱玲
那是九十年代末的一个夏日清晨,烈日炎炎,闷热的居委会房里,吊扇缓慢地转动着,发出“吱拉吱拉”的声响,仿佛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突然,门上的纱帘被掀开,一个年轻女子“跳”了进来,用手捂着脑袋,指缝间鲜血直流,染红了衣襟。她脸色蜡黄,嘴唇青紫,嘴里含糊地嘟囔着:“快关门,别让孟华跟进来。”我心中一惊,赶紧关好门,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毛巾,轻声问道:“丁琪,快用毛巾捂住头,这又是孟华打的?”丁琪点了点头,声音微弱而颤抖:“嗯,他又犯病了。一句话没说好,盘子就砸到头上了。”小王凑到丁琪身边,轻声说道:“张强一会儿就到了,他骑摩托车带你去诊所包扎一下吧。”丁琪微微苦笑,眼神不时朝门口望去。没过多久,摩托车的轰鸣声传来,丁琪赶忙捂着头,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张强的后座,驶向远方。
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看到丁琪匆匆跑进居委会了。她家就在居委会斜对面的二楼,距离很近。每当她遭遇孟华的袭击时,居委会就成了她首选的避难所。
丁琪与孟华的缘分始于1986年。当时,孟华在一家船厂工作,名义上是锅炉工,主要负责运煤。在此之前,丁琪曾在一家小型服装厂做临时工。车间里有一位军人家属王姐,受远方亲戚的委托,帮忙为儿子孟华物色对象。王姐觉得车间里的外来妹丁琪是个绝佳人选:她长得白皙端正,个性温柔含蓄,做事干脆利落,是个让人放心的好女孩。于是,王姐向丁琪介绍了孟华:他为人老实,长相周正,性格内向,平时话不多,但人品绝对可靠。更重要的是,如果丁琪与孟华结婚,她和将来出生的孩子就能迁为城市户口,她自己也能成为企业的正式员工。这在当时,无疑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遇。
丁琪与孟华交往了一段时间,觉得他确实是个老实人,虽然不善言辞,但对她特别体贴,总是很舍得为她花钱买礼物,这让丁琪心里暖暖的。于是,两人交往不到三个月便领了结婚证,正式步入婚姻殿堂。
婚后,两人度过了一段甜蜜而温馨的时光。丁琪发现,孟华在许多事情上似乎缺乏主见,总是随和地依赖她。这种性格反而让丁琪感到十分满足,她觉得孟华完全没有大男子主义的架子,也没有城市人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完全把自己当作生活中的依靠,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
在新婚后的“三日回门”之前,孟华的母亲曾郑重地叮嘱丁琪,千万不要让孟华喝酒。她解释说,孟华一旦饮酒,很容易酒精中毒,甚至会有生命危险。孟母还再三嘱咐他们不要在家逗留太久,第二天必须返回。然而,当时丁琪并没有对这些话产生丝毫怀疑,只是单纯地把这当作长辈的关心。
半年后,丁琪乡下的奶奶突然病重。丁琪从厂里告假,匆匆赶回了家乡看望老人。她原本和孟华约定三天就返回,但因为奶奶的病情反复,她不得不又多耽搁了六七天。当她终于回到家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得目瞪口呆:家里的锅碗瓢盆、暖瓶、橱柜玻璃都被砸得稀巴烂,一片狼藉。
丁琪惊慌失措地问婆婆这是怎么回事。婆婆长叹一口气,神情黯然,缓缓说起了孟华的过往。
原来,孟华的病根可以追溯到他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时,他被几个同学欺负,老师得知后,没有仔细了解情况,偏听了另外几个同学的证词,诬陷是孟华偷了同学的“圆规”才教训他的。老师当即对他一顿训斥,在班里不但讥讽了他一顿,还罚他站在教室外反思了两节课。从那以后,孟华整个人就变得很焦虑,不愿意上学,也不愿意见人,有时还会大喊大叫,有时整天沉默寡言,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家人见状,急忙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他患有间歇性精神病。为了控制病情,他吃了一段时间的药,并在家休学了整整两年。幸运的是,后来他的病情有所好转,能够出门活动,家人也渐渐松了一口气。
当时,他父亲是单位的工会主席,退休后,便安排他顶替了自己的工作进入了船厂。厂长与他父亲关系很好,知道孟华曾经受过刺激,所以特意安排他在相对安静的锅炉房运煤。如果哪天他情绪不好,不想干活,班长就会让他回家休息几天。时间一长,家里人都以为他的病情已经彻底恢复了。
然而,这次丁琪晚归几天,孟华就开始胡思乱想,精神极度恐慌,精神病又发作了。这让丁琪觉得既害怕又担心。丁琪去看望孟华时,孟华已经控制住了病情。他见到丁琪后就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说:“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了,越想越害怕就砸了家里所有的东西。”丁琪含着眼泪说:“孟华,你记住,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不会扔下你的。”两个月后,丁琪从医院接出了孟华。同时,丁琪也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半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这么多年,孟华与丁琪的生活就像一条抛物线,起起伏伏,充满了波折。丁琪每天都小心翼翼地与孟华相处,如履薄冰。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孟华的间歇性精神病发作得愈发频繁,病情也愈发严重。从最初还能勉强去单位工作,到后来单位不得不禁止他上班;从最初只是摔砸东西,到后来发展到骂人、打人,这些发作往往毫无征兆,让丁琪苦不堪言,身心俱疲。孟华发病严重的时候,他的哥哥不得不帮忙,将他送去强制治疗。
1996年以后,丁琪所在的服装厂倒闭,她也失去了工作。社区了解到她的困境后,为她安排了一个公益性岗位,负责打扫社区楼道的卫生。为了维持生计,为了给女儿攒够上大学的学费,丁琪又在早晚的空闲时间到车站摆地摊,努力在生活的缝隙中寻找希望。
那天,看到丁琪从医院包扎伤口后回到居委会,我听到她给孟华的哥哥打电话,语气中满是担忧,让他去家里看看孟华怎么样了,还反复询问孟华的情绪是否稳定。此时此刻,我心里一阵难过。我在想,丁琪本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好女人,如果不是为了那一纸户口,她的命运或许会是另一种样子。
2005年开春,阳光透过市场的喧嚣洒下一片温暖。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意外地遇见了丁琪。她正专注地为一位顾客插花,手指轻盈地穿梭在花丛间,仿佛在编织着一个个美丽的梦境。我远远地喊了一声,丁琪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姐,好久不见!”她热情地招呼我。我走近她的摊位,这才发现她租了一个小小的摊位,摆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丁琪的脸上洋溢着神采飞扬的光芒,白里透红的肤色在鲜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动人。那一刻,我几乎认不出她了。曾经那个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的丁琪,如今仿佛脱胎换骨,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姐,过来坐坐吧,我现在忙完了,咱俩聊聊天?”丁琪热情地邀请我。我欣然坐下,笑着说:“我搬家了,有几年没见你了。你现在过得怎么样?看你比那几年还年轻,看来鲜花生意不错啊!”我又接着问:“孟华现在怎样了?还犯病吗?”
丁琪微微一笑,眼神却在瞬间黯淡了下来:“姐,我和孟华离婚了。他现在还在精神病院,一直没有出院。我每周都会带着女儿去看他,给他送些好吃的。”她叹了口气,接着说起了那段艰难的往事。
孟华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发作也越来越频繁。女儿被他吓坏了,不敢回家,一直住在奶奶家。丁琪一个人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家,身心俱疲。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丁琪被一阵哐当声惊醒。她睡眼惺忪地走进厨房,却看到孟华眼里带着凶光,正从刀架上抽出一把刀。她惊恐万分,顾不得穿外衣,夺门而逃。孟华却像疯了一样,两手握刀紧追不舍。丁琪来不及下楼梯,只能连滚带爬地喊救命。可就在她拼命逃命的时候,孟华扔过来的刀还是砸伤了她的后背。从那以后,孟华再也没有走出精神病院。
那年丁琪三十八岁,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些许沧桑,却也沉淀出了坚韧与从容。正是婆婆和大伯哥的劝说,让她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婆婆眼含热泪,声音里满是无奈与心疼:“孩子,这么多年,你受苦了。华子是个好人,可他的病实在太重了,没福气和你一起过上安稳日子。他的病情愈发严重,再这样下去,恐怕你们娘俩连性命都难保。”丁琪泪如雨下,她心疼孟华,也心疼自己和女儿,哽咽着说:“妈,孟华太可怜了,他不是故意的,他控制不住自己……”婆婆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泪水在皱纹间纵横:“华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哪能不心疼他?可每次看到你身上那些伤痕,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孩子,你不能再这样受罪了。你还年轻,女儿还小,没有他,你们还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即使你和华子离了婚,我这心里,又多了个女儿。”
丁琪一头扑在婆婆怀里,多年的委屈、心酸、无奈,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她终于明白,爱一个人,并不意味着要被痛苦捆绑一生。有时候,放手,是为了更好地守护这个家,是为了让爱的人和被爱的人都能走向新生与归宿……
城市户口—李静《二》
文/李爱玲
1988年春节,张克与李静喜结连理。张克自幼患有小儿麻痹症,右腿有些跛,右胳膊也伸展不开,但他是一个温暖而有理想的人。他高中毕业后,在单位收发室工作,负责送报纸和信件,虽然平凡,却也充实自在。张克文质彬彬,个性温和,家庭条件优越:父亲是受人尊敬的法官,母亲是学识渊博的大学教授,姐姐是三甲医院的医生,妹妹是漂亮的空姐,家庭氛围和谐温暖。
李静来自一个典型的山区农村家庭,父母务农为生,她的兄弟姐妹也都在家乡耕耘。李静舅家的二表姐夫与张克的姑父是同事,他热心地为李静和张克牵线搭桥。张克第一眼见到李静,就被她的善良与纯朴吸引,一见钟情;李静对张克的印象也不错,两人很快坠入爱河,步入婚姻殿堂。
婚后,李静办理了农转非,户口落在张克家,并进入一家区办工厂工作。两人一直与张克的父母同住。张克的母亲有洁癖,家里总是被收拾得一尘不染,而李静从小在农村长大,生活习惯与婆婆的“高标准”格格不入。婆婆要求李静每天把房间擦拭干净,张克的内衣内裤每天换洗,锅碗瓢盆要擦得光亮如新,植物叶子要擦拭干净,门把手要用酒精反复擦拭。稍有不慎,就会招来婆婆的白眼与数落。时间久了,李静感到自己被困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婆婆的青睐,她萌生了搬出去单过的想法。然而,张克从小习惯了由母亲做主,不敢多言,面对李静的想法,他只能劝她忍气吞声,这让李静更加苦恼。
一年后,李静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取名越越。孙子的到来让张克的父母喜不自禁,但他们对李静的态度并未改变。婆婆担心李静的“农村气息”会沾染到孙子,所以除了喂奶时间外,绝不允许李静亲近孩子。孩子三个月大时,婆婆坚持让李静断奶,理由是李静产假快结束,断奶的事还得再操心一次。李静虽不情愿,但无奈之下只能同意。
断奶后,婆婆为越越请了一位有经验的保育员,孩子几乎全天都和婆婆及保育员待在一起,越越对李静也明显地生疏起来。李静下班回家,总是迫不及待地想抱抱孩子,但婆婆总是安排她做家务,仿佛家务才是她最重要的任务。李静觉得自己连保姆都不如,常常向张克抱怨婆婆的态度,但一向懦弱的张克对此也爱莫能助。
李静单位加班时,回家晚了往往只能吃剩菜剩饭,婆婆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张克曾向母亲提出给李静提前留出饭菜的,但婆婆的威严让他敢怒不敢言。长此以往,李静心里的委屈越积越多,终于有一天,她和婆婆大吵一架。争吵过后,婆婆冷冷地对李静说:“你在这个家就得守这个家的规矩,不然就离开。”李静气得浑身发抖,指责婆婆只把她当传宗接代的工具,然后收拾了几件衣服,冲出了家门。张克追了出去,但婆婆拽住他,大声说:“你不用追,看她有志气就别回来了!”李静走了,她以为张克会去接她,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张克始终没有出现。李静心灰意冷,向法院提交了离婚协议并要求独自抚养孩子。
其实,张克一直都在苦苦哀求母亲,希望她能让李静回家。然而,母亲的心结已深,无论如何也容不下李静。张克陷入两难境地,被夹在婆媳之间。李静在外面租了一间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安顿了下来。张克把自己多年的私房钱全部交给了李静,叮嘱她别委屈了自己,并告诉她,自己因肺炎住了很久的医院。张克的解释与心意为李静的心增添了一丝慰藉。
离开那个充满矛盾的家后,李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她静下心来思索,虽然孩子与她有些疏远,但他跟着爷爷奶奶,却能收获他们发自心底的疼爱。孩子在婆婆身边,不仅不会受委屈,还能接受良好的教育,拥有一个比她能提供的更好的成长环境。想到孩子能够幸福快乐地成长,李静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不再觉得委屈。当法院以孩子尚在哺乳期为由驳回她的离婚诉求时,李静选择了沉默,再也没有提起过离婚的事。
李静在外面一住就是十年。这期间,张克每周都会过来小住,有时还会带着儿子张越一起过来看望李静。然而,婆婆始终没有松口让李静搬回家,似乎过去的隔阂依然横亘在她们之间。
李静一人在外,把心思都用在了工作上,她从原来的服装厂辞职,应聘了商场服务员,在一个品牌的专柜卖货。由于她肯吃苦能钻研,非常熟练地掌握了销售技能。她每月的营业额总是几个连锁店的销售冠军,几年下来她的工作经验积累了不少。在总部一次选拔店长的竞争中,虽然她的文凭较低,但她的业绩与支持率最高,由此她被破格提升为一个独立品牌专卖店的店长。
已经上四年级的越越在爷爷奶奶的培育下茁壮成长,那年奶奶在单位一年一次的体检中发现肺部有一个阴影,最终被确诊为肺癌中期,并做了肿瘤切除手术。当张克泪眼婆娑地把母亲的病情告诉李静时,李静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难过。那些曾经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婆婆日夜守候在孙子身边,呵护宠爱他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李静的眼前。过去的不愉快,仿佛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如阴霾般消散,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李静带着水果,轻轻地走进病房,蹲在婆婆的病床前。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婆婆明显老了,憔悴了许多。曾经那个高贵典雅的大学教授,此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孱弱病人。婆婆听见了隐隐的啜泣声,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满脸泪痕的李静俯在她窗前时,她先是一愣,十年了,李静的变化太大了,一身浅灰色职业西装很得体的穿在她那修长的身体上,白皙紧致、红润光泽的肌肤,愈发显出李静别有的气质来,她脑海里原本那个有些乡土气息的李静而今竟然荡然无存,只是眉目间的真诚善良依然存在。婆婆内心掀起了一阵波澜,她从被子里颤抖地伸出手,为李静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泪珠。
李静轻轻握住婆婆的手,声音带着哽咽:“妈,您感觉好点了吗?”婆婆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声音微弱却透着温暖:“小静,别哭了,医生说手术很顺利,没什么大事。”见李静还是不停地流泪,她的泪水也涌了出来,说:“孩子,过去都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嫌弃你的。你回来吧,越越需要你,小克也离不开你。”
李静赶紧用纸巾给婆婆擦拭着眼泪,轻声说道:“妈,您放心,等您出院后我来照顾您,我学会了很多菜,这次肯定能让您满意。”婆婆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仿佛所有的遗憾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弥补。
其实,这些年来,婆婆的内心深处也经历了无数次的反思。尤其每当看到儿子郁郁寡欢,唉声叹气的样子、孙子闹着去看妈妈时的泪眼,她的内心都有荡起一番挣扎与酸楚。尤其是在她抱怨儿子孙子不感恩她这些年的付出时,丈夫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咱儿子虽然优秀懂事,但他是残疾人的事实永远也改变不了。李静是个好姑娘,这么多年真心实意地爱他、包容他,这就是克儿最大的福气。咱找儿媳妇的初衷不就是想找一个一心一意对克儿的人吗?”这句话如惊雷般在婆婆心头炸响,让她久久不能平静。
她开始暗自思索:是啊,当初也许李静会抱有自己是乡下人,嫁给张克就能成为城市人的想法。可现在她有城市户口,有正式工作,但这么多年她从未嫌弃过克儿的残疾,这就是她最大的善良,她的确是真心爱克儿的,自己却一直对她心存偏见,差点亲手把儿子的家拆散。儿子和孙子都那么爱李静,而自己却一直执拗地站在对立面,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的高傲和偏见,不过是人性中的一道裂痕,是她的心底深处从来没有真正接纳过这个乡下出身的儿媳,还险些让整个家庭陷入风雨飘摇。
婆婆虽然深感后悔,但她的个性高傲,始终难以放下身段,主动请李静回家。她深知自己的过错,却只能在内心深处默默承受这份自责与遗憾……
人生如同一场漫长的旅程,我们常常在偏见与误解中迷失方向,却在回首时才惊觉,那些被我们忽视的爱与包容,才是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而真正的智慧,或许就在于学会放下高傲,拥抱那些曾经被我们错过的温暖。
城市户口《三》——出走的秀晶
文/李爱玲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城市户口极为重要,象征着生活保障和社会福利。它意味着能享受国家分配的粮食、油、布、肉等物资(凭票供应),还与教育、就业、参军等机会挂钩。男性农民子弟可通过参军、立功、转业获得城市户口,但难度较大。一些女性则通过嫁给城市男性获得城市户口,这是当时的一种现实选择。
一、秀晶是1983年进入我们厂工作的。她身高1.6米,身材匀称,面容清秀,眉眼间透着一股灵动之气。她笑起来时,露出一对不太明显的虎牙,别有一番俏皮可爱,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一年,秀晶二十三岁,一口地道的烟台话,软糯动听,仿佛带着海风的清新与温柔,让人忍不住多听几句。
刚到厂里,秀晶就被分配到了我们班组。或许是年纪相仿的缘故,我俩很快就熟络起来,特别投缘。下班后,我们常常一起坐公交车回家,一路上只要有座位,就能聊得热火朝天,从工作琐事到生活趣闻,话题源源不断。
在闲聊中,我得知秀晶已经结婚了。她的爱人张琳比她大九岁,是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毕业之后分配到一家机械厂担任技术员。然而,命运似乎和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工作不到三个月,张琳突然昏厥,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虽然最终捡回了一条命,但他却全身瘫痪,生活无法自理。
张琳的父亲是岛城某局级干部,家境优越。原本幸福的家庭因他忽然患病而变得十分闹心,尤其是张琳的父母心如刀绞。家人安排司机带他四处求医,最终通过一年半的中医治疗,他虽能勉强行走,但左边的胳膊、腿仍不便。大学时,张琳曾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婚约已定。但为不拖累对方,他坚决要求解除婚约。家人不解,张琳说:“正因为我爱她,所以我i绝不会成为她的负担。”最终两人分手。
婚约解除后,张琳并未放弃希望,他每天坚持康复训练,渴望能有朝一日恢复健康。然而,尽管他努力不懈,身体状况却始终没有很大的好转。但张琳能够靠着一根文明棍自己行走了,每天上下班都有班车接送,这也给张琳的父母很大的安慰。
二、两年后,张琳已经三十岁了,家人开始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然而,城里的姑娘们自然不愿接受他的现状,无奈之下,家人只能将目光投向乡下。这时,在张琳家做保姆的温姨想到了她的亲侄女——温秀晶。
秀晶当时已经有了男朋友,名叫刘贵。两人自小青梅竹马,眉清目秀的刘贵与秀晶站在一起,简直就是天生一对。他们不仅是同村人,还是同班同学。中学三年,秀晶几乎每天都是坐在刘贵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起上学,两人感情深厚。后来,两家的父母也觉得他们十分般配,便为他们定下了这门亲事,只待他们达到法定年龄便正式成亲。
温姨得知主人家要为儿子张琳物色对象时,心中立刻想到了自己的亲侄女秀晶。在她眼中,秀晶不仅人美心善,还颇有几分文化,若是能攀上张琳这门亲事,日后定能享尽荣华富贵。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向张琳的母亲推荐起秀晶来。张琳的母亲听了温姨的描述,得知秀晶长得如花似玉,聪明伶俐,便让温姨带她来家里看看。
起初,温姨并没有直接提及要为秀晶说媒,只是以带着秀晶到岛城游玩为由,将她领到了张琳家中。秀晶一踏入张琳家的门槛,就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瞬间被眼前的奢华景象迷住了。客厅内摆放着精美的红木家具,柔软的真皮沙发,典雅的吊灯,还有精雕细琢的屏风……客厅、卧室、书房、卫生间,每一间都布置得富丽堂皇,让她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中午,张琳家的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琳琅满目的美食让秀晶目瞪口呆。她心想:“这又不是过年过节,怎么家里有肉有鱼,还有各种各样的菜,米饭、花卷、蘑菇汤……这日子过得,怪不得大家都想当城市人,原来城市人的生活就像天堂一样。唉,我啥时候才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呢?”秀晶不禁感叹道:“咱乡下人,过年都吃不上这么好的饭菜。”
姑妈看出了秀晶的心思,晚饭后,两人坐在卧室里聊天。秀晶感慨道:“姑妈,这家人真富,咱什么时候能过上人家这种生活?嗨,想都不敢想!就像做梦一样,光吃花卷不就菜也很好吃。咱乡下人,过年都没有人家吃得好。”姑妈微微一笑,说道:“秀,你要是愿意,也可以过上城里人的生活。”秀晶睁大了眼睛,兴奋地追问:“这种生活谁能不愿意?我肯定愿意!”
“不过咱乡里人,要是想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也得做出点牺牲才行,不然很难啊!”姑妈故意吊着秀晶的胃口,慢悠悠地说。
“做出什么牺牲?”秀晶满脸疑惑地问道。
姑妈微微一笑,接着说:“其实也不难,再说咱乡里人,要做出牺牲也得有机会才行。没有合适的机会,你想做出牺牲也没用。”
“姑妈您快说,到底要做出什么牺牲?”秀晶急切地追问,双手轻轻摇着姑妈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期待。
姑妈凑近秀晶,神秘兮兮地说:“眼下就有一个成为城里人的机会,但不知你能不能把握得住。我上周收拾卫生时,听夫人给她乡下的亲戚说,要给她家大公子找个媳妇,听说要求的条件还不低呢。”
“她家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要找个乡下媳妇?”秀晶惊诧地问姑妈。
“你听我说。”姑妈清了清嗓子,把张琳得病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秀晶听。她说到最后,语气里满是关切:“我这是抢先一步把你带过来了。万一人家撒出人马到处找,还能有咱的份?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姑妈有好事第一个先想到你。”
秀晶听了,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坚定地说:“不行,我和刘贵已经定亲了。”
姑妈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秀晶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傻妮子,定亲又不是结婚,还可以退亲啊。谁能放着好日子不过,专门去挑苦日子过呢?”
夜深人静,秀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她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交织在一起。一边是刘贵那憨厚朴实的笑容,那熟悉又温暖的乡下生活,虽清贫却满是真情;另一边则是城里那令人向往的富贵生活,张琳家的优渥家境,仿佛触手可及的幸福生活。她深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必须做出选择。
“傻妮子,定亲又不是结婚,还能退亲呢。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去挑苦日子呢?”姑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秀晶沉默了,她的心里满是矛盾。她不甘心回到乡下,过那种一眼望不到头的平淡日子;可要是选择城里,就意味着要牺牲与刘贵的感情。她反复思索,却始终无法抉择。
“秀,姑妈觉得人就这一辈子,过好日子还是过苦日子,都是自己的命。现在命运就握在你手里,要是错过了,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啊,那得多漫长!女人的好时候就这几年,要是迈对了,后半辈子就能静等着享福了。就像张琳家,城里的姑娘都高攀不上,若不是他身体不好,咱哪有这个机会呢?”姑妈的话像是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秀晶的心上。
秀晶的心里越发忐忑不安。她一会儿想起刘贵那憨厚的笑容;一会儿又想起张琳家那富丽堂皇的家境,嫁给刘贵那就是和爹娘一样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一件衣服要穿到破的不能再破才能换新的。嫁给张琳从此不会为柴米油盐犯愁,还能像城里的姑娘一样穿的光鲜亮丽。想到这里,秀晶翻身起来问姑妈:“姑妈,明天能见到杨琳吗?”秀晶轻声问姑妈。
“能啊,他明天上午就回来。他每周六下班司机接他去崂山找老中医针灸,周日上午就回来。”姑妈回答道。
“哦。”秀晶轻声应了一声,心里却更加忐忑。她知道,明天的见面,可能就是她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第二天上午,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窗台上,秀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见到了杨琳。杨琳身材高大,下巴两侧微微泛着浅浅的络腮胡,目光炯炯有神,身上透着一股儒雅与坚定。他的左胳膊和左腿显得有些僵硬,伸展不开,可他脸上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信。见到秀晶,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道:“你好!我叫张琳,你是温秀晶,温姨的侄女吧?”
秀晶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轻轻点了点头:“他的声音真的很像广播电台的男播音,非常好听”她心里想着,马上又低下了头,脸颊上飞起两朵红晕,像是初绽的桃花。
“我看你年龄不大啊,有二十岁了吧?”杨琳微笑着问。
“我虚岁二十三,属牛的。”秀晶小声回答,声音细若蚊蝇。
“哦,我的情况温姨都告诉你了吧?”杨琳顿了顿,接着说道,“你也看到了我的身体状况。要是你愿意,咱们就去领证。”
秀晶的心猛地一沉,她原本还想说“我还没想好”,可面对杨琳那直视的目光,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她抬起头,正好与杨琳的眼睛相撞,那双眼睛里似乎藏着一种力量,让她无法抗拒,让她怦然心动。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好!”
就是这简单的一个“好”字,仿佛是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让秀晶的命运悄然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三、秀晶回到乡下,决定退亲的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瞬间在家中炸开了锅。她的父母满脸震惊与不解,听到秀晶退亲的原因是想嫁给一个城市残疾人时,更是坚决反对。秀晶是家中的独生女,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从小到大,她就像掌上明珠一样被全家人呵护着,从未受过一点委屈。如今,她却要嫁到城里去,这在父母和哥哥们眼中,无疑要去伺候别人一辈子。
秀晶的父亲气得脸都红了,他拍着桌子大声说道:“什么狗屁城里人!咱不嫁!就留在爹娘身边!咱农村虽然条件差点,但咱不缺吃、不缺穿,粗茶淡饭有什么不好?贵子的爹娘对你那可是捧在手里怕化了,放在嘴里怕融了,你嫁给贵子,一点委屈也不受,多好啊!”
母亲更是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劝道:“秀啊,你要是走了,我们可怎么办?你从小到大没受过一点苦,嫁到城里去伺候人,那日子能好过吗?”
三个哥哥也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可秀晶却像是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要退亲。她的目光坚定,语气不容置疑:“我已经决定了,是福是祸我都认了,谁也别再劝我了。”
贵子得知秀晶要退亲,更是痛哭流涕,他苦苦哀求:“秀,你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咱俩不是早就定好了的吗?你不是说非我不嫁吗?”
然而,秀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满是决绝地说道:“贵子,忘了我吧,我对不起你,我想过好日子,想过城里人的生活,我要为我自己做一回主。”
最终,父母和哥哥们还是拗不过秀晶的坚持。在一片哭声和劝说声中,秀晶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通往城里的路,嫁给了张琳。
四、婚后的生活并没如秀晶所憧憬的那般甜蜜。在张琳眼中,这桩婚姻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是秀晶这个农村女孩试图踏入城市生活的捷径。然而,在秀晶心中,这却是她迈向新生活的起点,是她对城市生活充满憧憬的开始。
秀晶第一次见到张琳时,就被他那城里人的潇洒气质和谈吐风度所吸引。而当姑妈告知张琳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才造成的现在这个样子后,她更是心生同情,这份同情逐渐化作深深的爱意。婚后,秀晶始终将张琳放在心上,事事为他着想。只要张琳开口,她都会尽心尽力、面面俱到地去完成,将张琳照顾得无微不至。
然而,张琳却从未意识到这些付出的背后是秀晶的深情与爱意。在他眼中,秀晶的照顾不过是理所应当。他常常拿秀晶的学识与自己的前女友相比较,却忽略了秀晶对他的依恋与付出。他忘记了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潇洒健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高干子弟了。而秀晶在他心中的位置,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召唤的女佣罢了。
他们结婚不到半年,秀晶的户口便顺利迁入城市,随后她也就分配到我们单位。就在同一年底,张琳所在的单位分配了福利房,他分到了一套位于市中心的两居室旧房,距离他父母家仅有两站路。搬进新居后,秀晶兴奋不已,她终于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记得有一次,单位通知下午停电。秀晶便热情地邀请我们几个同事去她家玩一会儿。我们看到了秀晶的房子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布置的非常舒适温馨,她还拿出了水果和饮料,热情地招待我们。
当我们正要告辞时,正巧赶上张琳下班回来。只见秀晶立刻迎上去,麻利地接过他手中的文明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在餐椅上。她蹲下身子,轻柔地为他换上拖鞋,一只接着一只。随后,她进了卫生间拿出了一块温热的毛巾递给张琳擦脸,接着回身倒了一杯温开水,然后微笑着接过毛巾又把杯子递给张琳,轻声说道:“快喝点水吧。”她这一连串的习惯动作让我们看的目瞪口呆,随后她热情地把我们介绍给张琳认识。
张琳微微一笑,朝我们点头致意,眼神中透出一丝成熟与温暖,算是欢迎我们的到来。我们寒暄了几句,便匆匆告辞。说实话,当时我们心情都有些复杂。秀晶年轻貌美,而张琳却是一位行动不便的残疾人,年龄看起来至少要大出她十几岁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他那浓密的络腮胡子和行动的不便的原因。我们心里都暗暗觉得,秀晶本不该找这样的伴侣。
五、一年后,秀晶怀孕了。怀孕的秀晶依然像往常一样,按时上下班,回到家后继续无微不至地照顾张琳。随着孕期的推进,秀晶的行动变得越来越笨拙,但她从未有过丝毫懈怠。每天早上,她早早起床,精心照料张琳的起居,帮他穿衣洗漱,准备早餐,然后匆忙赶去上班。下班后,她又马不停蹄地买菜、做饭,操持家务,忙得不可开交。
当秀晶临近一个月分娩时,婆婆安排她的姑妈过来帮忙照顾二人的起居。姑妈一直陪伴到秀晶的女儿满月后,才返回婆婆家。有了孩子后,秀晶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她的女儿特别爱哭,半夜醒来喂奶时常常哭闹不止。张琳对此极为不耐烦,甚至责怪秀晶不会照顾孩子,还让她带着女儿睡在北卧室。孩子半夜醒来次数多了,秀晶常常睡过头,耽误了早饭的时间。然而,张琳不仅没有体谅秀晶的辛苦,反而开始骂骂咧咧地抱怨。秀晶只能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照顾张琳穿衣吃饭。
哺乳期结束后,秀晶带着孩子来上班。我们看到的不像别的姐妹那样,体态丰满、充满活力的哺乳期少妇,而是一个身形瘦弱、面容疲惫憔悴的年轻母亲。秀晶无奈地说:“女儿太能哭了,有时我实在烦躁,就把她放在婴儿车里,推到外面走廊上,让她哭个够。”幸亏她姑妈时不时会送来一些亲手做的美食,否则秀晶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爷俩。
张琳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发火。他从不与秀晶分享工作上的事情,也没有耐心听秀晶谈论车间里的事。秀晶心里猜测,张琳可能是因为工作不顺心,但她不敢多问,她知道,即使问了,张琳也不会说。
渐渐地,女儿不再哭闹,开始学会叫爸爸了,但张琳依然不愿意亲近她。平时,女儿看爸爸的眼神总是怯生生的,这让秀晶感到非常困惑。有一次,姑妈送排骨过来,秀晶忍不住向她提起张琳的事情。姑妈低声告诉她:“我听张琳的妹妹说起过,张琳以前的女友现在混得很好,是区政府的干部,她的丈夫好像是张琳以前的大学同学,前几年他们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听到这些,秀晶心中似乎有了一丝明悟。
在车间里,女同事们常常围坐在一起,分享着爱人和孩子在家的趣事,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而秀晶总是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一丝羡慕的神情,轻声说道:“看你们在家里多热闹啊!我和女儿在家都不敢出一点动静,我家张琳脾气不好,嫌烦。”她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却又带着一丝温柔,仿佛在为丈夫的性子找着理由。
时间匆匆流逝,转眼间,秀晶的女儿已经三岁了。然而,就在这一年,张琳的父亲突发心梗,不幸去世。原本还能在生活中为他们提供一些帮助的婆婆,由于身体每况愈下,渐渐也无力在经济上给予他们太多支持。与此同时,秀晶的姑妈也辞去了工作,回到了烟台的老家。生活的重担,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全部落在了秀晶和张琳的肩上。从此,他们的生活逐渐回归到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平淡而琐碎。再也没有了婆婆的资助,也没有了姑妈的帮忙,秀晶和张琳必须独自面对生活的点点滴滴。
六、父亲的突然去世,让原本依赖家庭资源的张琳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就像断了养分的植物,瞬间变得无所适从。未来的不确定性,给他带来了无形的心理压力,也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现状。身体的残疾让他在事业上难有进展,妻子秀晶只是个普通的农村女孩,似乎无法给予他更多的支持,而女儿还只是个小女孩,更无法指望她能为家庭带来什么。于是,他忽然感到自己需要抓住点什么,而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似乎只有家中的经济——工资收入。
日子虽然清苦,但秀晶依然勤勤恳恳地操持着家里的生活。她依然过着两点一线的日子,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洗衣做饭,照顾丈夫和孩子。然而,张琳却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告诉秀晶,以后家里的开支要由他一人掌握,所有开销都要从简,秀晶每月的工资也必须全部上交。平时买菜的每一笔支出,都要一一报账,确保收支分明。秀晶没有丝毫犹豫,欣然答应了。她觉得这样挺好,至少张琳每天还会和她交流,哪怕只是聊聊每天的账目。
曾经那个潇洒不羁、对生活毫无拘束的张琳,如今却变了模样。他变得斤斤计较,事无巨细地过问家中的一切,这让秀晶倍感窒息。他规定每天的开销必须严格控制,甚至家里缺少的东西没有提前报备就购买回来,便会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或谩骂。秀晶仿佛失去了自主权,生活在如履薄冰的恐惧之中。
有一次,秀晶发现家里没有白糖了,就买一斤。晚上报账时,因为没有提前告知,张琳瞬间暴怒,他不仅谩骂不止,还将白糖狠狠地甩了一地。那一刻,秀晶的心也碎了一地。
曾经,秀晶以为婚姻是包容与忍耐的修行,以为只要付出,就能换来家庭的安宁。然而,生活的琐碎与困顿,却让张琳忘记了她多年的照顾与付出,而秀晶,也在这样的日子里,渐渐迷失了自己。还好,秀晶还有一个明事理的婆婆。每当秀晶受了委屈,觉得无法释怀时,她总会带着女儿来到婆婆面前倾诉。婆婆深知儿子因身体致残的无奈与苦闷,而这些也让他的性情变得暴虐。于是,婆婆每次都偷偷地塞些钱给秀晶,再轻声安慰她几句。那一刻,秀晶的心里总会涌起一丝温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理解她,同情她。
这么多年来,秀晶只在奶奶的葬礼上带着孩子回过家。母亲说,贵子在秀晶离开后就去了南方打工了,前几年是开车回村的,还带着一个南方媳妇。秀晶心中五味杂陈,她沉默了一会儿对母亲说:“贵子过得好,我也心安了。”说实话,这些年秀晶偶尔也想起贵子,都是心中极度郁闷时想到的,她想当初若是嫁给贵子,他一定舍不得让我生气的……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七八年。直到婆婆因病离世,秀晶的世界仿佛又少了一盏明灯。那时,女儿已经上初中了,亭亭玉立,学习在班里名列前茅。秀晶心中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她想,如果女儿能考上一所好大学,张琳心里一高兴,也许脾气能好转起来。她告诉自己,再忍耐一下,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然而,张琳却无视秀晶的忍耐与包容。在单位,眼看着不如他的同事、同龄人,甚至比他小很多的人都熬到了科长、主任、书记,而他的副科长头衔如同虚设。这些年,单位不仅没有给他晋升,工资待遇和奖金分配都是最低的。这种难言的无名之火,他对外肯定发泄不了,还得虚情假意地恭贺身边人的晋升。于是,那火便一股脑儿地发泄在了秀晶母女身上。此后张琳又迷上了酗酒,用酒精麻醉自己是最好的排郁方式。他每喝必醉。喝醉了酒,他便将邪火一股脑儿地发泄在秀晶和女儿身上,不仅谩骂,甚至还动起手来。
秀晶上班时,脸上常常带着青肿。起初,她总是说不小心碰的,可后来,同事们发现她“被碰”的次数越来越多,便猜到了真相。于是,车间里的姐妹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议论起来:“秀晶,这就是你把他惯的,开始就配不上你,对你好,我们也认了,可是……”“秀晶,不就是给你办了个城市户口?这些年你也早还清了……”“秀晶,你要是再忍耐,我们都瞧不起你……”“男人,不能惯,你就是太软弱了……”“他有什么资格家暴?因为他看透你的逆来顺受……”“你这不是……”秀晶知道她要说的是“贱”字。
秀晶流着泪,听着姐妹们犀利的言论,她从未想过要离开张琳。然而,张琳这些年的变化,却让秀晶心中对他的好感,以及那种想守护他一辈子的决心,慢慢地消磨殆尽。她开始反问自己:“对啊!我为什么非要自己这么委屈地跟着他?虽然照顾他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但,他得懂得尊重,知道好坏。爱应该是相互的,这么多年就是块石头也会被我捂热的,而他的心变得比石头还硬吗?为什么?难道就像同事们所说的那样,是我平时太软弱太纵容他了?”秀晶扪心自问,我嫁到城里想过个安逸的生活难道错了吗?
终于,在下一次的家暴过后,秀晶留下了一纸离婚协议,带着女儿离开了那个曾经让她心灰意冷的家……
秀晶的醒悟与出走,恰似一面镜子,映照出世间诸多无奈。婚姻若无情感根基,便如浮萍一样,终将随风飘散。当爱失去了平等与尊重,便不再是爱,而是束缚。人生漫漫,每一步都需谨慎抉择,感情之事更是如此,唯有心之所向,方能岁月悠长,莫让遗憾成为生活的底色。
.作者简介:李爱玲 青岛市人 青岛国学会会员 青岛作家协会会员 青岛诗词学会会员 中国朗诵联盟会会员 《青年文学家》作家理事会崂山分会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