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岭孤星(小说)
文 / 李春新(四川)

雪是从腊月初二开始下的,濛江的山坳像被老天爷倒进了一缸白矾,连风都冻成了带棱的刀子。杨靖宇靠在炸断半边的桦树后,棉絮从破军装的破洞里钻出来,混着冰碴粘在颧骨上,结了层透明的甲。他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视线里的树影都晃成了重影。
胃里的灼痛又上来了,像有团火裹着碎玻璃在翻腾。他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枪套冻得像块铁,扣扳机的手指肿得透亮,冻疮裂开的地方结了层黑痂,稍一弯就扯得钻心疼。三天前嚼完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时,他还跟自己说 “再撑两天,主力就到了”,可现在连咽口唾沫都觉得嗓子在冒烟。
“杨司令,你看这山葡萄,紫得流油!”
恍惚间又听见小陈的声音。那孩子十七岁,突围时为了给他争取时间,被炮弹掀在雪地里,红的血渗进白的雪,像极了山里开春最早冒头的映山红。杨靖宇往嘴里塞了把雪,冰碴子在舌尖化开,刺得太阳穴突突跳。他忽然想,要是能活着出去,得给小陈立块碑,碑上就刻 “山葡萄”,那孩子最爱吃这口。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摁下去了。
远处传来马蹄踩冰的脆响,还有狼狗夹着腥气的吠声。日本人的搜山队又来了。他往树后缩了缩,透过枝桠看见十几个黄皮军,领头的军官举着望远镜,镜片在雪光里晃得人眼晕。那军官他认得,上次在集安见过,领章上绣着三朵樱花,据说打了十年仗,从东北打到华北,手上沾了不少中国人的血。
“杨靖宇就在这一带,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翻译官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风一卷就散了,却偏有几个字扎进耳朵里。
杨靖宇慢慢举起枪,准星上的白霜得用袖口蹭掉。子弹只剩三发了。他瞄着那军官的肩窝 —— 打心脏怕打偏,打肩膀能让他暂时失去指挥能力,给后面的同志多挣点时间。手指刚搭上扳机,胃里猛地一抽,眼前霎时黑了片。他想起娘做的玉米糊糊,热气裹着糊香,能暖到骨头缝里。要是现在能喝上一口……
狼狗突然朝着桦树狂吠,尾巴竖得像根棍子。
“在那!” 有人喊。
子弹 “嗖嗖” 地从头顶飞过去,打在树干上,冰屑混着碎木渣溅了他一脸。他滚进雪窝,积雪灌进领口,顺着脊梁骨往下滑,冻得他牙齿直打颤。刚才靠过的桦树已经被打穿了好几个洞,树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白生生的木茬,像极了小时候家里盖房时锯开的松木。
得转移。他撑着雪地想站起来,膝盖却软得像团棉花。雪没到膝盖,每挪一步都像要把腿留在雪里。他忽然觉得累了,不是身体的累,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乏。这样熬着,真的能等到胜利吗?说不定明天就冻僵在这山里,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杨司令,投降吧!” 翻译官又在喊,声音里竟带了点劝人的热络,“皇军说了,只要你归顺,给你个师长当当,比在山里啃树皮强!”

杨靖宇笑了,笑声在喉咙里滚了滚,变成一阵咳嗽。他咳出点带血丝的痰,落在雪地上,像滴在宣纸上的朱砂。师长?他想起上个月在桦甸见到的那个老汉,儿子被日本人抓去当劳工,儿媳妇不堪受辱跳了井,老汉抱着半岁的孙子,在雪地里给部队磕头,额头磕出的血把雪都染红了。他当时说 “大伯你放心,咱中国人的骨头硬,砸不碎”,现在怎能自己先软了?
“中国人,不做亡国奴!” 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却在山谷里撞出了回音。
枪声又响了。
一颗子弹擦过胳膊,棉絮立刻被染红。血顺着袖口往下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红点,很快又冻成了冰珠。他爬到一块巨石后面,靠在冰冷的石头上喘气。伤口先是麻木,接着就火烧火燎地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粗糙的手掌上全是裂口,有些结了痂,有些还在渗血,混着泥和雪,黑红黑红的。这双手,拿过锄头,握过笔,现在正攥着枪 —— 握得比什么时候都紧。
最后一发子弹上了膛。
他知道跑不掉了。也好,就在这里,跟这片山,跟这些雪,跟小鬼子拼到底。风突然小了点,雪片慢悠悠地落,落在枪管上,慢慢化成水,又很快冻成冰,在枪身上裹了层晶亮的壳。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 的,盖过了风声。
“同志们,接着打 ——”
他猛地站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举起枪。
枪声在雪岭上炸响,像一声悠长的号角。
后来,当那樱花领章的军官让人剖开杨靖宇的胃时,他正背对着篝火搓手。翻译官在旁边喊 “将军你看”,他转过身,看见搪瓷盘里堆着的枯草、树皮和棉絮,那些东西被血浸得发黑,却还保持着干燥时的硬挺。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东京,母亲给他缝的护身符,里面塞着晒干的樱花。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在为 “大东亚共荣” 而战,以为中国人会像欢迎解放者一样欢迎他们。可现在,眼前这些枯草和树皮,像根锥子,猛地扎进他心里。
“这……” 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嗓子被堵住了。军刀从手里滑下去,“当啷” 一声砸在冻硬的地上,惊飞了篝火边几只啄食的乌鸦。
雪还在下,落在杨靖宇倒下的地方,慢慢堆起一个小小的雪丘。远处的天边,一颗星星正冲破云层,亮得像一盏不灭的灯。山风卷过雪岭,带着松涛的声息,像有人在轻轻说:“别怕,我们接着打。”
【编后荐评】
这篇小说以 “雪岭孤星” 为名,在凛冽的冰雪背景中为我们重塑了杨靖宇将军最后的生命轨迹,字里行间涌动着悲壮与力量。作者摒弃了英雄叙事的宏大空洞,用充满体温的细节让英雄 “落地”:冻裂的冻疮、胃里的灼痛、对母亲玉米糊糊的思念、对牺牲战士的惦念,这些真实的生理与心理刻画,让杨靖宇从历史符号变成有血有肉的人。而日军军官剖开胃时看到的枯草树皮,与他回忆中母亲的樱花护身符形成强烈对比,在侵略者的震撼中凸显出英雄精神的穿透力。从 “撑不下去” 的动摇到 “接着打” 的决绝,从个人的疼痛到民族的气节,小说在冰与火的交织中,让我们读懂伟大从来不是天生的无畏,而是绝境中对信念的坚守。雪岭上那颗冲破云层的孤星,既是将军的化身,也是永不熄灭的民族精神象征,在字里行间与读者的心灵共振,完成了一次深刻的历史回望与精神传承。在抗战胜利 80 周年的今天,这篇小说像一粒埋在雪下的种子,让英雄的骨头与我们的心跳,在字里行间轻轻共振。
作者简介

李春新,四川大竹人,大学文化,退伍老兵,公安退休。现任四川某公司副总经理,某大院党支部书记。曾在巜达洲晚报》,《天府诗人,中外诗人》《当代文学家》《天府散文》发表多篇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