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圈里总卧着十来只母羊,还有一只骚胡羊站在圈门口,像尊白铁塔。它油光水滑的卷毛里缠了几根干草,鼻子里呼哧呼哧喷着白气,前蹄偶尔刨两下地,引得圈角的羊粪蛋子簌簌往下掉。
老羊倌蹲在门槛上抽水烟,我凑过去时,他总往边上挪挪屁股,烟杆是磨得包了浆的羊腿骨,递过来让我叼了两口,呛得我直咳嗽,他就笑。我嫌吹烟丝灰太费劲,随手往地上一磕,他立马沉了脸:“规矩不能省,就像羊圈得天天扫。”说着接过烟锅,用嘴一吹,烟丝灰精准落在骚胡羊脚边的粪堆里,惊得那羊甩甩尾巴。我后来才知道,他年轻时跟过世的老父亲学这手艺,说:“吹得准,羊才服你。”
母羊疼羔子,是疼到骨子里的。刚下的羔子浑身湿漉漉,带着股奶香混着血味,母羊就蜷着身子舔,从脑袋舔到蹄子,连耳朵缝都舔得干干净净。老羊倌这时会拎着个豁口的瓦罐过来,罐里盛着温水,他粗糙的手沾点水,往羔子背上抹两下,说是“去去胎气”。那双手背爬满青筋,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指甲缝里总嵌着黑泥,是常年攥鞭子、捏剪刀磨出来的。羔子学走路时,常踩着羊粪蛋子打滑,母羊就用鼻子顶它的屁股,把它往平地上推。那舌头糙得像砂纸,却把羔子舔得油光水滑。人疼娃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母羊是直接用嘴护着,谁要是敢凑近,它立马竖起耳朵瞪眼睛,喉咙里呜呜地吼,活像护崽的母老虎。
羔子们的命数,打小就不一样。去年春上,瞎眼母羊刚下的羔子被同类挤到圈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跟老羊倌说:“这羔子活不成,不如扔了省心。”他猛地瞪我,烟锅在鞋底磕得邦邦响:“羊通人性,比人念旧。它娘当年救过我,这羔子就得活。”那天他嚼了一下午黑豆,腮帮子酸得直抽,也非要喂饱那羔子。我蹲在旁边看,母羊突然用没瞎的右眼瞅我,像在道谢。这样的羔子娇贵,天天跟在人屁股后头,“咩咩咩”叫得脆,像喊娘,走两步就踩碎个羊粪蛋子,也不躲。可等它长到半大,见了羊群还是要钻进去——哪怕被同类挤得东倒西歪,也得往扎堆的地方凑,这是打娘胎里带的性子。
开春剪羊毛,最是热闹。老羊倌把羊按在条凳上,凳脚边滚着几个羊粪蛋子,是羊挣扎时蹬下来的。他左手按住羊脖子,右手操起大剪刀,袖口的破洞随着动作忽闪忽闪,露出银镯子磨出的新亮痕——去年摔断腿那阵总摩挲它,比往年又细了半圈。那是他过世的婆娘给的,原本能绕手腕两圈,现在只剩细细一根,倒像羊圈墙根新添的刻痕。嘴里哼着顺口溜:“剪刀响,羊毛落,剪下云彩暖炕窝;羊儿乖,莫要闹,剪完毛儿长得高。”大剪刀“咔嚓咔嚓”响,羊毛像云彩似的落下来,混着羊身上的汗味飘散开。有的羊乖,低着头任人剪,蹄子偶尔蹭到羊粪蛋子,也只是抖抖腿;有的羊犟,四蹄乱蹬,把羊粪蛋子踢得满天飞,老羊倌也不恼,腾出一只手在羊屁股上拍两下,“犟种,跟年轻时的我一个样”。剪完毛的羊梗着脖子瞪人,浑身光溜溜的,只剩脊梁上那撮做记号的毛,倒显露出一身瘦骨,老羊倌摸了把它的脊梁,叹口气:“今年草不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坡上的老榆树落了叶,枝桠在天上支棱着,像老羊倌没梳顺的白胡子。树根下积着半圈羊粪蛋子,圆滚滚的,被雨水泡得发涨,正往泥里渗。“这树比头茬骚胡羊还老,”老羊倌蹲在树根旁抽水烟,火星子落在粪堆上,“羊粪喂它,它就肯挪个树荫,给羊遮遮毒日头。”
放出去的羊,脊梁上留着一撮长毛,涂着紫黑、赭石、土黄的颜料。他甩着鞭子“啪”一声,高喊:“响去。”鞭子杆上缠满布条,是怕手滑,也藏着他的老寒腿——阴雨天疼起来,他就把鞭子杆揣进怀里焐着。羊们各有各的活法:有的总往陡坡上窜,前腿扒着土块,专啃石缝里的嫩草,蹄子把羊粪蛋子踢得老远;有的爱在平坡上蹭,嚼两口草就抬抬头,看云飘看鸟飞,粪便拉在原地,像给土地盖了个小印章;有的专捡同伴啃过的地儿溜,别人嚼剩的草根也能咂出滋味,边走边拉,羊粪蛋子串成线,倒也吃得肚皮滚圆。
那年秋里,圈门口的骚胡羊突然站不稳了,脊梁塌下去一块。老羊倌牵着新骚胡羊来的那天,特意把旧羊的缰绳解了,摸了摸它的头。新羊毛白得发亮,往门口一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旧羊被拖走时,新羊突然“咩”地吼了一声,老羊倌猛吸了口烟,烟圈慢悠悠飘向羊圈,跟粪堆里冒的热气缠到了一起。烟圈散时,他喉咙里滚出句碎话:“它比你婶还多陪我三年。”我愣了愣,才想起他常说老伴走得早,埋在坡上能看见羊圈的地方。
腊月里下过一场大雪,羊圈顶积了半尺厚的雪,老羊倌凌晨就起来扫雪,他去年摔断的腿还没好利索,扫雪时总往左侧歪。我跟着他往圈里铺干草,手指冻得发僵,捏不住草捆。他把我的手塞进他怀里焐着,自己光着手捆草绳,手背冻得通红,像冻裂的红萝卜。羊粪蛋子冻成了硬疙瘩,踩上去“邦邦”响,骚胡羊缩在圈角,卷毛上结着霜,老羊倌就把灶膛里的热灰扒出来,装在布口袋里塞进羊圈,“这老东西,年轻时能顶雪站一夜,现在也怕冻了。”
今年秋里,瞎眼羊又下了只羔子,左眼也蒙着层白翳。我牵着它往坡上走,像当年老羊倌教我的那样慢。母羊走得极缓,前蹄落地时总往外侧撇一下,再踏实——那节奏,竟跟老羊倌去年摔断腿后,瘸着走路的模样一个样。羔子总往母羊瞎眼的那边蹭,仿佛怕它摔着。羊粪蛋子落在黄草里,比去年又圆了些,老羊倌蹲在坡下抽烟,烟圈飘到我脚边,跟粪堆里的热气缠在一起——就像他当年看新骚胡羊时那样。他突然喊:“瞅准了吹!”我鼓足气用力吹,烟丝灰正好落在羔子脚边的粪堆上,惊得它往母羊怀里钻。老羊倌笑了,鬓角的白霜掉进烟锅里,“成了,这手艺归你了。”
新的羔子还在出生,母羊的舌头还在舔舐,剪刀还在“咔嚓”响,鞭子还在“啪”地抽响。我手指的肤色揉成了棕色,老羊倌的羊腿烟锅子捏在手上,晃起来油儿亮。羊粪蛋子照样天天堆起来,旧的被拉去肥田,新的又铺满圈角。羊圈东墙根,老羊倌当年刻的产羔数又多了两道,我的名字被他刻在旁边,笔画歪歪扭扭,像只没长齐毛的羔子。来年开春,老榆树根下的羊粪堆里,冒出几株绿芽,嫩得能掐出水。老羊倌蹲在树旁抽烟,烟圈绕着芽子转,“你看,这树也在长年轮呢”。我终于懂了,那些吹烟丝灰的规矩、护着瞎眼羊的执拗,原是日子里最软的骨头——像老羊倌怀里的温度,像母羊舔过的痒,磨不掉,也忘不掉。